寒夜濃稠，只有車輪碾過泥土的沉悶聲響，伴隨著本杰明混亂的喘息。

他被一種無可排解的絕望勒緊了喉嚨！

亞當頭都不回的責難、愛米利亞純真卻無法觸碰的親近、詹姆斯那好似在看下人的眼神、塞西莉亞在得知他暫時不回哈佛，還要在莊園住一段時間后，寄信過來傳達的刻薄批評！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撕扯著他這個哈佛高材生自以為的體面。

他需要一個洞穴，一個能把這一切都淹沒的深淵。

于是，那輛象征家族過往榮光的破舊馬車，載著他和他隨手不離的法律經典，逃離了莊園，一頭扎進了五公里外那個唯一亮燈的巢穴——“橡樹籽”酒館。

劣質威士忌的灼烈氣味混雜著汗味、自制煙草味，撲面而來。

燭火污黃的光暈在彌漫的煙霧中掙扎，粗鄙的笑鬧聲、酒杯碰撞聲、走調的歌聲混成一片令人頭暈目眩的嘈雜。

本杰明只想把自己藏進角落，融化在酒精里，這是本杰明第一次來酒館，過往的家規以及他哈佛大學生的身份，阻礙了他這種大膽的嘗試！

酒館吧臺帶著牛仔帽賣酒的女孩看了一眼本杰明，什么都沒說，遞給他一瓶低度數的麥芽酒。

本杰明接過酒，踉蹌地窩進酒館角落的卡座深處，昂貴的倫敦定制呢子大衣沾染了油污也渾然不覺。

這低度數的麥芽酒像，卻像燃料一般點燃著他內心的無名火。

就在他眼神散亂，試圖用酒精焚燒掉那該死的清醒時，空氣微動。

沒有濃香，也沒有刻意，一道清越的剪影闖入他模糊的視野，停在桌邊。

女人約摸二十七八歲，像一朵于泥沼中盛放的紅玫瑰，至少在這個滿是赤膊大漢的酒館里，相當光彩奪目。

長發是蜜茶般的深褐色，精心打理過的微卷，慵懶地垂落在肩頭。

一襲黑絲絨長裙完美勾勒著傲人的身段，頸間一條細細的銀鏈墜著一枚小巧的月長石吊墜，在昏暗中散發出低調的光。

唇色是飽滿誘人的漿果紅，帶著天然水潤的質感，但最致命的，是她那雙眼睛。

形狀優美，瞳仁是奇異而濃郁的灰綠色，像林間幽深的潭水，漾著一種介于天真與世故之間的、難以言喻的光澤。

“打擾了，先生。”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令人舒適的清澈。灰綠色的眸子坦然地落在本杰明臉上，掠過他緊鎖眉頭的眼神里，沒有嫌棄，只有一絲洞悉世事后的從容，“角落只有這里的空座了。我可以……坐在您旁邊嗎？”

她的姿態不卑不亢，嘴角噙著一絲禮貌的淺笑，進退有度，是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她這非常合理的請求。

本杰明混沌的思緒被這清泉般的聲音驚醒，本能地點點頭。

女人在卡座的另一端坐下，保持著一個舒適又安全的距離，既不顯得冒昧，又不疏遠。

她并未立刻言語，只是輕輕解開搭在臂彎的一條輕薄柔軟的克什米爾羊絨披肩，姿態相當優雅地折疊好放在身旁。

“小帥哥，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寒夜飲酒。”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溫和的探詢，“似乎總是承載著比白晝更沉重的思緒，不是嗎？”

她灰綠色的眼睛專注地、帶著一絲真誠的理解，望著本杰明的側臉。

也許是第一次品嘗酒精，也許是多日積壓的憋悶，本杰明竟鬼使神差地向這個“陌生人”吐露了幾句模糊的煩惱：“不過是……一些身不由己的桎梏罷了。”

女人微微頷首：“身不由己……多么熟悉的字眼。”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特的共鳴感，仿佛她也經歷過同樣的苦悶，詩意的文字從她嘴里說出：“就像困在黃金鳥籠里的夜鶯，擁有世人羨艷的歌喉，卻找不到真正屬于風的曠野。您的心事，聽起來貴如金絲雀，重若千鈞枷鎖。”

“您也上過大學？”本杰明被酒氣蒙住的眼睛亮了，他盡力仔細端詳眼前的女人，歲月在她臉上似乎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和愛米利亞相比，這女人身上的韻味，要豐厚的多。

“克里斯蒂·加西亞，只是讀過幾本詩集罷了。”

“很高興認識你，本杰明·湯普森，今年二十一，在哈佛學院讀法律，還有一年畢業。”

“哦。”克里斯蒂似乎并沒有太在意本杰明的后綴，或者說是故意回避，“我比你大一些。”

“你多大？”

“嗯？”克里斯蒂嘴角獨顯出一絲讓人難以琢磨的笑意，“哈佛的小紳士，學校沒教過你，問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年齡，是不禮貌的嗎？”

克里斯蒂一句話，弄得本杰明滿臉通紅！

“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你猜我多大？”克里斯蒂打斷了本杰明磕磕巴巴。

“22？23？”

“差不多哦，小帥哥。”克里斯蒂輕笑出聲，她支著下巴，灰綠色的眼眸在搖曳燭光下漾著神秘的波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緊張了？哈佛的高材生也會緊張？”

她微微傾身，那漿果色的唇離得更近了些：“書本上的法律條文，面對現實中的女孩子，是不是不太管用？”

她的揶揄精準地戳中了本杰明隱秘的自尊。

那本厚厚的《羅馬法原論》此刻像塊墓碑，壓在手邊，在暖色的燭光和這雙蠱惑的眼睛面前，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她看到了他的拘謹，他的無措，還有那拼命想維持“體面”卻又不斷被酒精和眼前人瓦解的笨拙。

“書本是死的，”本杰明清了清喉嚨，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沉穩些，卻在“死”字上莫名泄了底氣，反而透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軟弱，“人，總歸是復雜些。”

“嗯？”克里斯蒂用她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了點他攤開那本書的硬殼封面，“您說的對，是這樣的，再復雜的法律，也比不過人心，就比如此刻，嗯，小紳士，你身子抖得這么厲害，是擔心我這陌生的女孩，會吃了你這哈佛來的乖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