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除夕(一)
書名: 被廢后的第一年作者名: 霍爾爾本章字數: 4061字更新時間: 2025-07-15 09:49:44
日子過得飛快,快到趙花臺都已漸漸適應了現在的生活。
每日清晨,她先是不情不愿的起床洗漱去尚書房早八,順便在路上吃幾個春桃帶的包子當早餐;隨即到尚書房,跟沈夫子學習內容包括但不限于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理,順便和郝家兄妹每天聊天作伴;下了學堂之后,或者和郝南嫣逛逛街,或者回府里躺著。
趙花臺甚至恍惚地覺得,自己已然是這晟朝遵紀合法的好公民了。
尚書房的學生們都對她淡淡的,府中后娘謝卿對她視而不見避而不談,只有謝綰意,偶爾用仇恨的眼神望她幾眼。
日子就這么過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歲末,尚書房也照例放了假。
趙花臺心里一陣悵然,原來,要過年了啊。
晟朝的臘月尾巴被一場鵝毛大雪裹得嚴實,連府里的的飛檐翹角都頂著蓬松的的雪帽子,遠遠望去像只蹲在紅墻下的白色胖貓。
月初八的臘八粥剛喝罷三日,趙琰就踩著院里未化的殘雪,一臉笑意的召集府里眾人到了正廳。
趙花臺一邊用銀簽子挑著碟子里的蜜餞,一邊瞥見了趙琰眼底的興奮——那不是喝了酒的醉態,而是像孩童盼著過年穿新衣般的雀躍。
她心里好笑,趙琰今日這般模樣,定有什么新鮮事。
果不其然,正想著,趙琰就笑瞇瞇地開口:“今年除夕,咱們換個過法。我已讓人把鄉下的宅子拾掇好了,今年就去那兒守歲!”
謝卿的笑容溫婉又體貼:“老爺,鄉下宅子許久沒人住了,怕是……”
“怕什么?”趙琰大手一揮,打斷她的話頭,眼里閃著光,“我讓王管事帶人去打掃了三日,窗紙全換新的,炭盆也備足了。再說鄉下多熱鬧,鄰里街坊都熟絡,比在皇都城里守著這四方院子有趣多了!”
他越說越興奮,走到趙花臺身邊時,還難得慈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差點讓她“受寵若驚”的把蜜餞吞進氣管:“鄉下除夕有舞龍燈的,還有踩高蹺的,捏面人的。月兒,你小時候為父巡查時曾帶你去過,你那時還哭鬧著要買糖畫,這些你還記得嗎?”
趙花臺瞥了一眼謝卿,特意賣乖,“父親,月兒當然記得。”
趙琰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來了。
謝卿的臉色變了幾變,終于擠出個和善又虛偽的笑容:“既然老爺覺得鄉下好,那便依著老爺。只是不知……要去多少日子?府里的年貨還沒備齊呢。”
“備什么備?”趙琰擺手道,“鄉下什么都有,我讓王管事帶些銀兩,到時候直接在鎮上采買,新鮮著呢!咱們早日動身,在那兒住到正月初三再回來,好好熱鬧熱鬧!”
“父親說得是,鄉下過年確有一番趣味。”趙花臺放下銀簽子,故意笑得天真,“只是女兒聽說鄉下夜間寒冷,不知炭火是否真的備足了?母親有孕在身,可別凍著了她。”
趙琰愣了愣,隨即大笑:“還是月兒細心!放心,王管事辦事妥帖,我已讓他多備些上好的銀骨炭,保證屋里暖和得能穿單衣。”
謝卿端起茶盞抿了口,笑得明艷動人:“既然老爺都安排好了,那我這就去讓下人收拾行李,不日就出發。”
說罷,她還一臉關愛地望向趙花臺,“近日天氣寒冷,月兒你一向身子弱,可要多添一件衣服,別染了風寒,耽誤了老爺的行程。”
趙花臺表面笑嘻嘻,內心mmp:“多謝母親關心,您再不操心。”
趙琰看著眼前似乎其樂融融地氛圍,滿意地捋著胡須:“那就就這么定了。今年咱們全家在鄉下過個熱熱鬧鬧的除夕,讓朝里那些同僚們瞧瞧,我趙琰不僅能在朝堂上建功立業,治家也是一把好手。”
他說著,又興沖沖地跑去書房,說是要親自寫幾副春聯帶去鄉下,那背影輕快得不像個年近半百的人。
趙花臺望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謝卿母女交換的眼神,悄悄將碟子里的蜜餞撥到一邊。
她暗想著,這場鄉下除夕之行,怕是不會那么簡單。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窗欞上沙沙作響,十分動聽。
……
臨出發的前日,趙花臺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賞雪時,忽覺鼻腔里鉆進了一縷若有似無的、帶著霉味的腥氣。
這味道她太熟悉了,她曾在老家幫姥姥收拾老柜子時,見過受潮發霉的巴豆,就是這股子能把蒼蠅熏暈的怪味。
轉眼間,一個眼生的小丫頭已經捧著描金托盤拐進了月桂閣,托盤上有碗燕窩躺在霽藍色釉碗里,色澤晶瑩剔透。
小丫頭神色有些慌張,“大姑娘,奴婢是膳房的人,膳房的管事嬤嬤特意吩咐奴婢給您燉了冰糖燕窩,說是瞧您這幾日總熬夜看書,補補精神。”
趙花臺挑眉,眼角余光瞥見自己院門后縮著個腦袋,正是那刁奴春嬤嬤。
那惡婆子正踮著腳張望,脖子伸得比膳房里的大白鵝還長。
“放下吧。”她接過燕窩碗,笑了笑,“喲,這燕窩看起來不太新鮮嘛,怎么?膳房當我是穿山甲呢,專吃陳舊的東西?”
春桃看著趙花臺的神態,似乎明白了七八分,正要怒斥面前的小丫鬟,被趙花臺不動聲色的捏了捏胳膊。
趙花臺瞇著眼睛,慢悠悠舀了勺燕窩,嘴唇碰了碰就擱下。
她不動聲色地轉了轉頭,一眼瞥見春嬤嬤似乎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躥沒影了。
趙花臺嘴角忍不住勾起冷笑,她揮揮手,讓小丫鬟離開了。
謝卿這手段,還不如她穿越前看的宮斗劇里的小主們利落,至少人家下藥還懂得往燕窩里摻點別的什么遮掩一下,哪像這般敷衍,生怕別人不知道里面放了巴豆。
春桃不解,“姑娘,您既然看出來這燕窩里面不干凈,為何不治那丫鬟的罪。”
趙花臺無奈地嘆氣,“這小丫鬟與我無冤無仇,何必要害我?她定是受了雙雁園那位主的命,才到我這里來的,我當場揭發了她,她回去也免不了一頓毒打。都是打工人,何必互相為難,隨她吧。”
春桃氣憤地跺腳,“這夫人怎么敢給您下巴豆啊,太狠毒了!”
“有什么不敢的?”趙花臺坐在小院里的石凳子上,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著銀簪,“你以為謝卿真盼著我去鄉下看舞龍燈啊?她巴不得我留在府里喝西北風呢。”
她忽然嗤笑一聲,指尖點著桌面,“說起來我還得謝她,省得我找借口留在府里。你以為我真想跟著那一家子演戲?父親假惺惺地說要熱鬧,骨子里還不是想在同僚面前顯擺自己治家有方?我那后娘謝卿笑得像尊彌勒佛,眼里的算計能堆成山,謝綰意那丫頭更別提了,就因為父親剛才在正廳跟我說了幾句話,就偷偷瞪了我好幾眼,以為我沒察覺?”
春桃聽得嘴巴越張越大,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小姐,那咱們怎么辦?要不要告訴老爺?”
“告訴誰?告訴趙琰他繼室想給我下瀉藥?”
趙花臺挑眉,“他只會說我小題大做,說不定還得怪我不懂事,攪了他‘闔家團圓’的好名聲。”
她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里光禿禿的桂花樹,眼里閃過一絲哀傷。
“其實我壓根不想去什么鄉下宅子。”趙花臺的聲音有些疲憊,“一群各懷鬼胎的人湊在一起守歲,還不如我自己在房里啃桂花糕自在。謝卿這碗巴豆粥,倒是幫了我個大忙。”
春桃急得直跺腳:“可要是真鬧肚子怎么辦?要不咱們把粥倒了,就說不小心打碎了?”
“別呀,人家都把臺子搭好了,我不得配合著唱出戲?”
趙花臺轉身,眼里閃著狡黠的光,像只發現了老鼠洞的貓,“待會兒我假裝肚子疼,正好順理成章留在府里。你瞧著吧,謝卿和謝綰意保準偷著樂,她們越得意,我越安全。”
她忽然湊近春桃,壓低聲音:“而且我留在這里,還有別的事要做。總不能讓她們把我當軟柿子捏,真以為我就這么好欺負?”
“那……那奴婢幫您把粥倒了吧?”春桃拿起燕窩碗,詢問似地看著她。
“記得倒在那桂花樹下。”趙花臺叮囑道,“說不定來年能開出帶巴豆味的花,也算給這院子添點新花樣。”
看著春桃端著碗匆匆離去的背影,趙花臺靠在門框上輕笑。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落在窗臺上積起薄薄一層,像撒了把白糖。
她想起以前過年時媽媽煮的餃子,熱氣騰騰的鍋里浮著元寶似的白胖餃子,爸爸總說“多吃點,吃了餃子不凍耳朵”。
在這里,沒人會關心她凍不凍耳朵。但沒關系,她早就學會了自己給自己取暖。
趙花臺理了理衣襟,走到鏡前。鏡中的圓臉少女穿著件素灰色襖裙,眉眼間還帶著點未脫的稚氣,眼底清澈透明,帶一絲銳氣。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無聲地說:“今年除夕,咱自己過。”
第二天清早,趙花臺便吩咐春桃告訴趙琰,這次除夕怕是她不能跟著去鄉下宅子過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自己院外傳了紛雜的腳步聲。
抬眼一望,就看到趙琰帶著謝卿和謝綰意走了進來。
謝卿穿件石榴紅撒花襖裙,鬢邊斜插支赤金點翠步搖,看見趙花臺彎腰捂肚子,眼里閃過一絲得意,嘴上卻關切得能擠出蜜來:“月兒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壞了東西?要不要請個郎中來瞧瞧?”
謝綰意湊上來,假惺惺地挽住她胳膊晃了晃,銀鈴似的聲音里藏著雀躍:“大姐姐沒事兒吧?你要是生病了不能與我同去,我可就少了好多樂趣呢!”
這小丫頭眉眼像極了謝卿,只是多了幾分沒長開的稚氣,此刻那點藏不住的歡喜,倒讓趙花臺覺得像看了場蹩腳的網劇。
趙花臺收回思緒,額角擠出兩滴冷汗,聲音都帶著顫音:“許是早上吃的桂花糕太涼了。父親,我腹痛難忍,看這模樣,怕是去不成了。”
“罷了。”趙琰皺著眉打量趙花臺,語氣里沒什么溫度,“讓膳房給你留些吃食,你就好生歇著吧。”
他素來更疼小女兒謝綰意,對趙花臺這個嫡女,不過是盡著幾分面上的責任,仿佛她是件不得不擺出來的舊瓷器。
趙花臺目送著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聽見謝綰意在轎子里咯咯直笑,以及謝卿的低聲呵斥“仔細些,別讓旁人聽見”。
趙花臺站在穿堂的陰影里,看著正廳里言笑晏晏的一家子,忽然想笑。
眼前的這場景像極了幅劣質的年畫,色彩濃艷卻參雜著虛假。
趙花臺的嘴角扯了扯,喉嚨里卻發不出半點笑聲。
該嘲笑誰呢?嘲笑謝卿費盡心機下毒,卻蠢得連巴豆味都蓋不住?
嘲笑謝綰意年紀輕輕就學會搬弄是非,活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螃蟹?
嘲笑趙琰揣著明白裝糊涂,把“闔家團圓”四個字當戲文唱?
此時她對這個鬼扯世界的厭惡到達頂峰,她覺得穿越前自己在超市搶打折雞蛋的樣子,比謝卿的假笑真實多了;熬夜趕稿時泡的速溶咖啡,比謝綰意那嗆死人的香囊好聞多了;連出租屋樓下吵架的夫妻,都比這屋里的“親人”更有煙火氣。
雪花從窗縫鉆進來,落在手背上涼絲絲的。趙花臺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比他們更可笑,也更可憐。
她嘲笑他們機關算盡,可自己呢?被命運丟棄在這個陌生鬼扯的時空,像個誤入戲臺的觀眾,看著別人演悲歡離合,連退場的資格都沒有。
她轉身往回走,腳步踩在青磚上,發出空洞又孤單的回響。
遠處的笑聲還在追著她,像群聒噪的麻雀,很是煩心。
趙花臺閉著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終于輕輕笑出了聲。
其實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笑是給趙琰一家子的,還是給被命運隨意擺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