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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科舉落榜

冰冷的雨絲,像老天爺抖落的碎針,扎在陳墨單薄的麻布短褐上,沁骨的涼意直往骨頭縫里鉆。他縮了縮脖子,后背緊緊抵著貢院外那堵高大、冰冷、爬滿青苔的磚墻,仿佛想從那堅硬的死物里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手里捏著的半個硬饅頭,被雨水泡得發脹發白,咬在嘴里,是粗糲的麥麩混合著秦淮河水特有的那股子泥腥味,艱難地順著干澀的喉嚨往下咽。

眼前是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擠在剛剛張貼出來的大紅榜文前。喧鬧聲、嘆息聲、狂喜的呼喊聲、失魂落魄的啜泣聲,種種聲響混雜著雨水砸在石板路上的噼啪聲,一股腦兒地灌進耳朵里,嗡嗡作響,吵得他腦仁生疼。

榜下,人生百態,悲喜兩重天。

有人中了,癲狂地手舞足蹈,仰天長嘯,仿佛要把積壓了半生的濁氣一口吐盡;有人落了,面如死灰,身子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地上,任憑泥水浸透衣衫,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陳墨的目光,像生了銹的鈍刀,艱難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緩慢地刮過。一遍,又一遍。從甲字第一號,到末尾的“孫大牛”,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每一個名字都陌生得刺眼。

沒有。

沒有“陳墨”。

那簡單的兩個墨字,終究沒有出現在這決定無數寒門士子命運的紅紙之上。一股冰冷的絕望,混雜著胃里那半個硬饅頭的酸腐氣,猛地頂了上來,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窒息。十年寒窗,懸梁刺股,挑燈夜讀耗盡了家里最后一點油燈錢…所有的指望,所有的盼頭,都在這一刻,被這場冰冷的秋雨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泥濘。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涼風,試圖壓下喉嚨口的翻涌。再睜眼時,目光里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默默地轉過身,不再看那喧囂的紅榜,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沿著濕滑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遠離貢院的方向挪。每走一步,腳底的寒氣就往上竄一分,那點僅存的、屬于現代人的優越感和不甘,似乎也被這無情的雨水徹底澆熄,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在行走。

應天府,這煌煌大明的心臟,此刻在他眼中,不過是放大版的囚籠。雕梁畫棟的樓閣,朱漆描金的府門,往來穿梭的華服車馬,一切繁華都與他無關。他是這巍峨皇城腳下最卑微的一粒塵埃,被這場秋雨隨意地拍打、沖刷。

轉過一個街角,喧囂稍歇。雨勢似乎大了些,砸在路邊的瓦檐上,噼啪作響。陳墨尋了處稍寬的屋檐,挨著墻角蹲了下來,像只被遺棄的野狗,只想找個能稍微遮擋風雨的角落蜷縮起來。他摸出懷里另一個同樣冰冷的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著,咀嚼的動作機械而遲緩,仿佛只是為了維持這具身體最低限度的運轉。雨水順著破舊的屋檐流下,在他面前匯成一道渾濁的小溪,映出他模糊而狼狽的倒影。

就在這死水般的麻木里,一陣突兀的、急促的馬蹄聲混合著車輪碾過積水的嘩啦聲由遠及近,猛地撕破了雨幕的沉寂!

陳墨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只見一輛烏篷青帷的馬車,由兩匹雄健的騾子拉著,正從長街另一頭疾馳而來。車輪碾過坑洼處,濺起大片渾濁的泥漿水花,如同兩道骯臟的瀑布,劈頭蓋臉地朝著他蹲踞的角落潑來!

“嘩啦——!”

冰冷的、帶著惡臭的泥水,毫無預兆地、結結實實地潑了他滿頭滿臉!

陳墨瞬間僵住,手里的半個饅頭“啪嗒”一聲掉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漿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脖頸,肆無忌憚地往下流淌,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污穢感。視野瞬間被泥水糊住,一片模糊。

那輛惹禍的馬車卻毫無停留之意,車夫甚至揚鞭虛抽了一下空氣,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似乎嫌他擋了路。

一股無名火,混著長久積壓的屈辱、落榜的絕望、被命運反復捉弄的憤懣,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巖,在這一刻被這兜頭的泥漿徹底點燃,“轟”的一聲在陳墨的胸膛里炸開!

他猛地從墻角彈了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幾步就躥到了街心,張開雙臂,不管不顧地攔在了那輛疾馳的馬車前!

“吁——!”

車夫被這突然竄出的泥人驚得魂飛魄散,死命勒緊韁繩。拉車的健騾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幾乎人立起來,馬車在濕滑的石板路上猛地一頓,險險地停住,距離陳墨的胸口不過半尺之遙!

車簾猛地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掀開,露出一張年輕卻隱含威儀的臉。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唇線緊抿,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審視。他穿著看似普通的藏青色直裰,但料子細密挺括,腰間系著一根隱隱透著云紋的玉帶。最顯眼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枚羊脂玉佩,雕工極盡繁復,一只張牙舞爪的蟠龍盤踞其上,龍睛處鑲嵌著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紅色寶石,在陰沉的雨天里,依舊流轉著一絲攝人心魄的華貴光芒。

蟠龍佩!

陳墨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電光石火間,一個名字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撞入他的腦海——太子朱標!

只有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儲君,才可能在微服出行時,依舊佩戴著象征身份、卻又不過分張揚的蟠龍玉佩!

絕境!

死路!

沖撞太子車駕,形同謀逆!在這洪武朝,老朱的刀下,砍掉的腦袋何止千萬?自己一個剛剛落榜、濺了太子一身泥的寒門書生,此刻的行為,與自尋死路何異?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讓他四肢冰涼,幾乎要癱軟下去。求饒?解釋?說自己被泥水濺了一身,一時激憤?在這種絕對的力量和權柄面前,任何解釋都蒼白得像一張廢紙!

就在這思維幾乎凍結的剎那,另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如同黑暗深淵里驟然劃過的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腦海!

偽造圣旨!

這個念頭本身帶來的恐懼,甚至比沖撞太子更甚!誅九族的大罪!但眼前是必死之局,橫豎都是死……不如……賭一把天大的富貴?不,不是富貴,是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他需要一件東西,一件能瞬間抓住這位太子、甚至能直達天聽的東西!一件能解釋他此刻瘋狂行為、能賦予他價值、能讓他暫時活命的東西!

“遺詔”!

洪武皇帝的遺詔!

一個根本不該存在,卻又帶著致命誘惑力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瞬間燒盡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糊著泥漿,狼狽不堪,但那雙被雨水和泥水沖刷過的眼睛,卻在這一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在車夫驚怒的呵斥和朱標愈發深沉審視的目光聚焦下,陳墨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掀開的車簾,朝著那位身份尊貴無比的年輕人,嘶聲高喊了出來,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尖銳得變了調:

“殿下!臣有太祖洪武皇帝遺詔獻上!事關大明國運,關乎社稷存續!十萬火急!”

“遺詔”二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長街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原本因為馬車驟停而略顯嘈雜的雨聲、遠處貢院方向的喧嘩聲,似乎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抽走,只剩下雨絲砸落石板單調而壓抑的“噼啪”聲。

車夫高舉的鞭子僵在半空,臉上的驚怒瞬間被一種極致的恐懼所取代,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驚恐地望向車簾內的主人。

車簾后,太子朱標那張年輕而隱含威儀的臉,驟然變色!清朗的眉宇間,溫和瞬間凍結、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震驚,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銳利審視。他那雙原本帶著被打擾不悅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緊緊釘在攔車之人——那個滿身泥濘、狼狽不堪卻眼神亮得驚人的書生臉上。

“你……”朱標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方才……說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陳墨,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對方沾滿污泥的皮囊,直刺入其靈魂深處,分辨這驚世駭俗之語究竟是瘋子的囈語,還是包藏禍心的驚天陰謀!太祖皇帝尚在,龍體康健,何來遺詔?這“遺詔”二字,本身就帶著大不敬的詛咒意味!

“臣…草民陳墨,”陳墨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泥水混合著滾燙的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他強迫自己穩住聲音,但尾音依舊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有…有太祖洪武皇帝親筆遺詔獻于太子殿下!此詔…此詔非金玉之匣,非錦緞之卷,乃…乃天降神授,刻于…刻于臣之心魂!事關大明千秋國運,社稷存續根基!草民斗膽攔駕,只為將此驚天秘聞,呈于殿下御前!遲恐生變,萬望殿下明鑒!”

他語速極快,邏輯卻異常清晰,將“遺詔”的來源推給虛無縹緲的“天降神授”、“刻于心魂”,既回避了實物造假的致命破綻,又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最后那句“遲恐生變”,更是精準地戳中了上位者最敏感的神經。

朱標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天降神授?刻于心魂?如此荒誕不經!可眼前這書生,落榜的絕望寫在臉上,攔駕的瘋狂舉動近在眼前,若非真有驚天依仗,怎敢如此妄言?他圖什么?就為了編造一個頃刻間就能被戳破、足以誅滅九族的謊言?

疑云重重,殺機四伏,卻又透著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詭異。

朱標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水腥味的空氣似乎也無法壓下他心頭的驚濤駭浪。他盯著陳墨看了足足有十幾個呼吸的時間,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這膽大包天的泥人徹底剖開。

終于,他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穿透雨幕:

“帶上他。”

“回宮!”

馬車再次啟動,速度卻慢了許多,車輪碾過積水,發出沉悶的聲響。陳墨被兩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穿著便裝卻眼神冷硬如鐵的護衛夾在中間,推搡著跟在馬車后面。泥水浸透的布鞋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沒有被允許上車,也沒有被立即拖去某個陰暗角落拷問。這短暫的、充滿未知的押解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判——他暫時活下來了,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馬車并未駛向紫禁城正門,而是七拐八繞,進入了一條僻靜的夾道,最終在一處守衛森嚴、毫不起眼的側門前停下。門無聲地開啟,馬車駛入,陳墨也被推了進去。

厚重的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濕冷的世界。眼前是一條幽深的長廊,墻壁高大,光線昏暗,只有每隔數丈才點著一盞幽幽的宮燈,在穿堂而過的風中搖曳不定,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陳舊的、混合著檀香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沉重而壓抑。

沒有言語,只有護衛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道里回蕩,帶著令人心悸的回音。陳墨被推搡著前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他能感覺到長廊兩側陰影里投來的目光,冰冷、審視,如同實質的針芒刺在背上。這是帝國的權力心臟最隱秘的角落,每一塊磚石都浸染著無形的威壓和血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他被帶進了一間寬闊的偏殿。殿內陳設簡樸到近乎肅殺,巨大的金磚地面光可鑒人,倒映著頭頂繁復的藻井。殿內只燃著幾支粗大的牛油蠟燭,光線依舊昏暗,將殿內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沉重而模糊的光影里。

殿中央,背對著門口,立著一個身影。

那人身形高大,穿著一身樸素的明黃色常服,負手而立,僅僅是一個背影,便如同山岳般巍然,散發出一種主宰萬物生死的、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壓!仿佛整個大殿,乃至整個天地間的空氣,都因他的存在而凝固、沉滯。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海水,瞬間將陳墨淹沒。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發出沉悶的聲響。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那無處不在的威壓而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父…父皇。”太子朱標的聲音在陳墨身側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恭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人…帶來了。”

那如山岳般的身影緩緩轉了過來。

一張臉。

一張線條剛硬、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眸子開闔間精光四射,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處的隱秘。歲月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刻下了深刻的紋路,每一道都蘊含著雷霆般的威儀和鐵血的殺伐之氣。他下頜留著短須,更添幾分剛毅與冷酷。正是當今天子,開國洪武皇帝,朱元璋!

陳墨只覺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栗。他死死地低著頭,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遺詔?”朱元璋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悶雷滾過空曠的大殿,帶著一種金鐵摩擦般的沙啞質感,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人的神經上,“刻于心魂?”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卻蘊含著比雷霆震怒更讓人膽寒的意味。殿內的空氣仿佛又沉重了幾分,燭火不安地跳動起來。

陳墨的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他強迫自己集中最后一絲理智,用盡全身力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一些,盡管依舊抖得不成樣子:

“陛…陛下…圣明…草民…草民陳墨…不敢…不敢有半字虛言…那…那遺詔…乃…乃洪武爺…托夢神授…刻…刻于…刻于心魂深處…非…非是凡間筆墨…草民…草民愿…愿為陛下…默…默寫出來…”

“哼!”一聲冰冷的嗤笑從朱元璋鼻腔中發出,如同北風刮過冰面,“神授?托夢?裝神弄鬼!”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那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大殿里如同重錘敲在鼓面上。

“朕倒要看看,是何等妖言惑眾的‘神授’!”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森然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利刃,瞬間刺穿了陳墨最后一絲僥幸,“來人!備紙墨!讓他寫!若有一字虛妄,剮了他!夷其三族!”

“喏!”陰影中,一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動作迅捷地將一張矮幾、一方硯臺、一支毛筆和一疊雪白的宣紙,擺在了陳墨面前的地上。墨是新研的,散發著濃郁的松煙氣息。

紙墨已備,刀斧懸頂!

陳墨渾身一震,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冷的衣衫。他艱難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紙筆,又迅速低下頭,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朱標站在一旁,眉頭緊鎖,看著地上抖成一團的書生,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是憐憫?還是更深的疑慮?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大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陳墨壓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聲。

朱元璋負手而立,如同冰冷的雕塑,俯視著腳下螻蟻般的生命,等待著他的“表演”或“死亡”。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巒,沉甸甸地壓在陳墨的脊梁上。他顫抖的手指,幾次想要伸向那支狼毫筆,卻都像被無形的火焰燙到一般縮了回來。額頭上的冷汗混著泥水,滴落在光潔冰冷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寫!”朱元璋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耐煩的暴烈,“朕的耐性有限!”

這聲厲喝如同鞭子抽在陳墨身上,他猛地一哆嗦,終于狠下心,一把抓住了那支筆!

筆桿冰冷,帶著死亡的觸感。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混亂的思緒集中。現代簡體字!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破綻!簡體字對于洪武朝的人來說,就是天書鬼畫符!它們既是“神授”的佐證,也是他無法辯駁的“偽證”根源!

他閉上眼,將腦海中早已翻騰無數遍的關鍵信息強行梳理出來。

第一,必須足夠震撼,能瞬間抓住皇帝那顆鐵石般的心!世界地圖!讓朱元璋看到大明之外,尚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殖民!掠奪!土地!財富!這是任何一個有雄心的帝王都無法抗拒的誘惑!

第二,必須足夠“神異”,無法用常理解釋!日食!精確到秒的日食預報!在這個時代,這就是神跡!是“洪武爺”顯靈的鐵證!

第三,必須足夠“有用”,能展示未來的力量!蒸汽機!工業革命的鑰匙!哪怕只是一個粗糙的概念和草圖,也足以顛覆古人的認知!

賭了!

陳墨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瘋狂。他蘸飽了濃墨,不再猶豫,手腕懸停在雪白的宣紙之上,然后,以一種與當世書法截然不同的、快速而潦草的筆觸,落下了第一行字!

不是端莊的楷書,不是飄逸的行草,而是一種前所未見、結構簡省、筆畫怪異的字體(簡體字)!

“大明之外,寰宇至闊!四海非涯,陸地相連!”

他手腕翻飛,不顧筆法章法,憑著記憶在紙上瘋狂勾勒!大致的幾大洲輪廓在紙上扭曲地呈現:亞細亞、歐羅巴、阿非利加、南北亞墨利加…如同怪異的涂鴉。他在“亞墨利加”的西部海岸線上,狠狠地畫了一個圈,旁邊用簡體字標注:“金山!無盡金礦!唾手可得!”

接著,他迅速在另一處空白寫下:

“天象示警!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時三刻七分,日有食之,天昏地暗,京師可見!此乃天命流轉之兆,洪武爺示警后世!”

時間,精確到“刻”和“分”!這是欽天監都未必能做到的精確預言!

最后,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在紙張的角落畫下一個極其簡陋的圖形:一個封閉的圓筒(鍋爐),一個帶活塞的缸體(氣缸),幾根歪歪扭扭的連桿(曲柄連桿)…旁邊用簡體字歪歪扭扭地寫著:

“蒸汽之力!以水化汽,推動巨輪鐵馬,日行千里!破浪如履平地!開山劈石易如反掌!工業之本,強國之基!”

寫完最后一個字,陳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紙上,濺開幾點墨污。他整個人癱軟在地,只剩下胸口劇烈的起伏,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那張寫滿簡體“天書”和怪異圖形的紙,被侍衛小心地拾起,呈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一寸寸地掃過那張雪白宣紙上的“鬼畫符”。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眉心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蓄積著即將爆發的雷霆。

“哼!”一聲重重的冷哼,如同冰雹砸落,“滿紙荒誕!鬼畫符般的東西,也敢妄稱太祖遺詔?欺天罔上,其心可誅!”

他猛地一拍旁邊的紫檀木桌案!

“砰——!”

沉重的聲響在大殿內炸開,震得燭火劇烈搖曳,墻角的陰影都仿佛隨之顫抖。那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堅實的桌面拍裂!

“妖言惑眾!圖謀不軌!”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滔天的怒意和凜冽的殺機,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席卷了整個偏殿,“來人!將此獠……”

“陛下息怒!”一個略顯蒼老卻依舊沉穩的聲音及時響起,打斷了朱元璋即將出口的殺戮命令。

朱元璋凌厲如刀的目光瞬間轉向聲音來源。

只見一位穿著緋紅仙鶴補子官袍的老者,不知何時已恭敬地侍立在殿門陰影處。老者面容清癯,須發皆白,眼神卻異常清澈銳利,正是當朝欽天監監正,劉基(劉伯溫)的門生,精通天文歷算的宿老,胡惟庸案后少數得以存身的老臣之一,王恂。

王恂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平靜:“陛下,此人所書文字,臣觀之,雖形似鬼畫,前所未見,然其筆劃勾連,似有章法,絕非信手涂鴉所能為之。更兼其中所涉天象之言……”他頓了頓,抬起眼皮,目光掃過地上癱軟的陳墨,又落回朱元璋手中的那張紙上,“……‘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時三刻七分,日有食之’,此預言精確至刻分,駭人聽聞!老臣斗膽,懇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臣等欽天監即刻推算驗證!若此預言為虛,再行處置不遲!若…若其言竟驗……”王恂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則此事關乎天意,非同小可,萬望陛下慎思!”

王恂的話,像是一盆帶著冰渣的水,潑在了朱元璋熊熊燃燒的怒火之上。

天象!

精確到刻分的日食預言!

朱元璋握著那張輕飄飄的紙,指節卻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眼底翻騰的暴怒并未消散,但王恂的話,像一根冰冷的楔子,釘入了那純粹的殺意之中。

天意?神授?

這兩個詞,對于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一手締造大明江山的朱元璋而言,既是內心深處隱秘的敬畏,也是他絕不容許他人染指的禁忌領域!他可以殺盡功臣,屠滅貪官,卻無法真正與那冥冥之中的“天”抗衡。若這預言成真……

他死死地盯著紙上那行簡體字標注的日期和時間,每一個扭曲的筆畫此刻都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力量。大殿里死寂無聲,只有牛油蠟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哼!”朱元璋再次冷哼一聲,聲音里的暴怒被強行壓制,只剩下一種更加深沉的、令人膽寒的冰冷,“好!朕就等三日!”

他緩緩抬起手,那動作帶著千鈞之力,指向癱在地上、面無人色的陳墨,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將此妖人,押入詔獄!嚴加看守!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視!若三日后,天象無差……”朱元璋眼中寒光爆射,“將他,剮足三日!懸首午門!夷其九族!以儆效尤!”

“喏!”陰影中,數名穿著暗紅色服飾、氣息陰冷的錦衣衛如同鬼魅般現身,動作粗暴地將癱軟的陳墨架了起來。

詔獄!

聽到這兩個字,陳墨最后一絲力氣也被抽空,眼前一黑,幾乎昏厥過去。那地方,比地獄更可怕!但他心中,那點微弱的、瘋狂的火苗,卻并未完全熄滅。

三天!還有三天!

他像一袋破麻布般被拖了出去,冰冷的目光掃過王恂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掃過太子朱標眼中那復雜難明的神色,最終消失在偏殿那幽深如巨獸咽喉的黑暗甬道盡頭。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

朱元璋依舊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張寫滿簡體“天書”的宣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布滿風霜的眉頭緊鎖,目光死死釘在“申時三刻七分”那幾個扭曲的簡體字上,如同要將它們燒穿。

“王卿,”皇帝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你……有幾成把握?”這問話,已不復之前的純粹暴怒,反而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那不可知力量的深深忌憚。

王恂深深垂首,白發在昏暗燭光下微微顫動:“回陛下,日食可測,然精確至刻分…非人力可及!縱是前朝郭守敬之《授時歷》,亦難精妙至此!此預言若成真……”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沉重,“……則必是天機示現,非…凡俗所能揣度矣!”

朱元璋的瞳孔驟然收縮,捏著紙張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天機示現!

這四個字,如同千鈞重錘,狠狠砸在他心頭。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殿頂那繁復幽深的藻井,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宮墻,直刺那高遠莫測的蒼穹。燭光在他剛硬如鐵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的帝王之眸深處,第一次,翻涌起一絲對那冥冥之力的、深不見底的驚疑與……敬畏。

三日。

這短短的三日,對于被關押在詔獄最深處、不見天日的陳墨而言,漫長得如同三個世紀。

狹窄的囚室,四壁皆是冰冷堅硬、滲著水珠的條石。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霉味、血腥氣,還有一種排泄物混合著絕望的惡臭。角落里鋪著薄薄一層發黑發霉的稻草,便是他唯一的“床榻”。沒有窗戶,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透氣孔,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線,勉強分辨著晨昏。

門是厚重的鐵柵,外面是幽深、死寂、如同墓穴般的甬道。除了每日一次,一個面無表情、如同啞巴般的獄卒會從柵欄下方塞進一個粗陶碗,里面裝著渾濁不堪、漂浮著可疑雜物的稀粥,以及半個比石頭還硬的窩頭外,再無任何聲息。

沒有拷問,沒有鞭打,甚至沒有獄卒的呵斥。只有無邊無際、足以將人逼瘋的黑暗、寂靜和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緩慢地凌遲著他的神經。

陳墨蜷縮在冰冷的稻草上,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不住地顫抖。他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張“遺詔”上的內容,回憶每一個簡體字的寫法,回憶世界地圖的輪廓,回憶蒸汽機那簡陋的草圖……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僅存的、渺茫的希望。

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試圖捕捉那透氣孔光線最微弱的明暗變化。一天…兩天……時間一點點流逝,希望如同風中的燭火,越來越微弱。

第三天。

當那微弱的、來自透氣孔的光線,終于開始由灰白轉向一種不祥的昏黃時,陳墨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

他猛地從稻草上彈坐起來,沖到冰冷的鐵柵欄前,雙手死死抓住粗糙冰涼的鐵條,將臉緊緊貼在上面,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盯住甬道盡頭那唯一的光源方向——一扇沉重的、幾乎從不開啟的獄門縫隙!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

死寂的詔獄深處,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狹小的囚室里回蕩,一聲聲敲打在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申時…一刻……兩刻……

甬道盡頭那扇沉重的獄門縫隙里,原本就微弱的天光,似乎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一層詭異的、令人心悸的灰暗吞噬!

陳墨的瞳孔驟然放大!

來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卻渾然不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

申時三刻!

就在這一瞬間!

“嗡——!”

一種低沉、壓抑、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奇異嗡鳴,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清晰地傳入死寂的詔獄!緊接著,甬道盡頭那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然掐滅!

絕對的黑暗!

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伸手不見五指!

“天…天狗…天狗食日了!”甬道深處,不知哪個牢房里,突然爆發出一聲凄厲、驚恐到極點的尖叫,帶著崩潰的哭腔!

“老天爺發怒了!發怒了!”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嘶喊著。

“救命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恐懼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哭喊聲、撞擊牢門聲、絕望的嚎叫聲在瞬間死寂后猛然爆發,匯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混亂聲浪!

在這片混亂的、象征著末日降臨的黑暗中,只有陳墨所在的囚室,一片死寂。

他依舊死死地抓著冰冷的鐵柵欄,臉緊貼著鐵條,身體因為巨大的沖擊和狂喜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成了!真的成了!

那精確到刻分的預言……應驗了!

黑暗中,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出來,笑容在極致的恐懼和極致的狂喜交織下,扭曲得如同鬼魅。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混合著臉上的污垢,洶涌而出。

奉天殿偏殿。

當那低沉詭異的嗡鳴聲透過高高的窗欞傳入殿內時,殿中侍立的太監宮女們,身體已不受控制地開始微微顫抖。殿內的光線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黃昏提前降臨,帶著一種不祥的灰敗。

侍立在御案旁的王恂,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精光,死死盯向殿外越來越昏暗的天空,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掐算起來,嘴唇無聲地翕動。

太子朱標霍然起身,幾步搶到巨大的雕花窗欞前,雙手撐在窗臺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難以置信地望向天空。他清朗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朱元璋,依舊端坐在巨大的蟠龍金椅之上。

當最后一絲天光被徹底吞噬,整個大殿陷入如同深夜般的絕對黑暗時,這位開國雄主,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殿內,牛油蠟燭的光芒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顯得格外微弱和跳躍,將皇帝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盤龍金柱上,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蟄伏的遠古巨獸。

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朱元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御案之上,那張寫滿簡體“天書”的宣紙,靜靜地攤開著。昏黃的燭光下,那行簡體字——“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時三刻七分,日有食之”——每一個扭曲的筆畫,此刻都仿佛燃燒著幽冷的火焰,散發著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神性光輝!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行字上,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束縛,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時間,仿佛在這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無比漫長。

殿外,那令人心悸的黑暗開始緩緩退潮,一絲微弱的光線艱難地刺破云層,重新降臨大地。

殿內,燭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王恂蒼老而帶著極致震撼和敬畏的聲音,顫抖著打破了死寂:

“陛下……天…天象…分毫不差!確…確為申時三刻七分!此…此乃…神跡!真神跡也!”

朱標猛地轉過身,看向御座上的父親,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驚悸,有敬畏,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

朱元璋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

他寬厚的手掌,帶著微微的顫抖,緩緩抬起,極其鄭重地、如同觸碰世間最珍貴的圣物一般,撫上了那張輕薄的宣紙。指尖拂過那行簡體字預言,感受著紙張粗糙的紋理和墨跡的凸起。

然后,這位殺伐決斷、從不信鬼神的鐵血帝王,用他那雙曾執掌乾坤、揮斥方遒的手,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這張“遺詔”,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折疊起來。

每一個折痕,都帶著千鈞的重量。

他將折疊好的“遺詔”,緊緊地、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胸口。

如同懷抱著一道來自九霄云外的雷霆,一道足以劈開他過往所有認知、重塑他對這個世界理解的……神諭。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殿外逐漸恢復光明的天空,那雙閱盡滄桑、曾令無數敵人肝膽俱裂的眸子里,此刻翻涌著從未有過的、驚濤駭浪般的驚疑、震撼,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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