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睜開眼時，鼻尖縈繞著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劣質(zhì)草藥的苦澀蒸騰著熱氣，混著墻根霉土的腥氣，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的喉嚨。梁上懸著的蛛網(wǎng)在暮色里浮沉，蛛絲被穿堂風(fēng)撩撥得輕顫，映著西斜殘陽，在夯土墻面上投下細(xì)碎的影，像極了她嫁入趙家三年來，那些被精心粉飾過的裂痕。身下的硬板床鋪著硌人的稻草，每一寸木板的紋理都透過薄被扎進(jìn)骨頭縫里——這不是相府千金院里熏著百合香的拔步床，也不是趙家主母院那張嵌著螺鈿的紫檀木床，那些被錦緞與暖爐包裹的日子，此刻竟像上輩子的事。

“醒了？醒了就趕緊起來做飯！”破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嬸娘叉著腰站在門口，靛藍(lán)色粗布褂子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卻蹭著新沾的油星，“難不成要老娘伺候你這被休回來的喪門星？趙家體面人，可不養(yǎng)閑人！”尖利的嗓音震得林晚晚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喪門星”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jìn)她本就虛弱的氣血里。她下意識攥緊了袖角，觸到內(nèi)里藏著的一方絲帕——那是離開趙府時，唯一偷偷帶走的物件，上面還繡著剛嫁過去時，自己笨手笨腳繡的并蒂蓮，如今蓮花瓣上早被指腹摩挲得脫了線。

袖中那封休書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指尖——宣紙上“趙門林氏，無所出，且善妒成性，有違婦德，著即休棄”的墨跡早已干透，卻灼得她掌心發(fā)疼。三日前，她就是坐著趙家那頂連轎簾都缺了角的破轎，從雕梁畫棟的京城一路顛回這窮山溝。轎子停在村口時，幾個嬸娘平日巴結(jié)的婆娘正聚在溪邊浣衣，見了她便掩著嘴笑，那笑聲像針一樣扎進(jìn)耳朵里，分明在說：“看吶，就是那個攀高枝不成，被踹回來的農(nóng)家女！”她當(dāng)時縮在轎角，渾身發(fā)顫，不是因?yàn)槔洌且驗(yàn)槟菑毓堑男呷琛瓉砣攴蚱蓿谮w家人眼里，不過是個用完即棄的跳板。

“呵。”林晚晚低低笑出聲，胸腔里卻泛著冷意。前世她總以為，從泥地里爬出來的女兒家，嫁入舉人府便是修來的福分。她收斂了山野間的性子，學(xué)著京中貴婦的模樣拿捏針線，忍著婆母的刁難、夫君的冷淡，甚至為了“無所出”的罪名，偷偷喝了三年不知什么成分的苦藥。可到頭來，卻撞見夫君趙文軒摟著侍郎家的千金在花園里私語，那女子嬌嗔著說：“文軒哥，你那鄉(xiāng)下婆娘何時才肯走？看著就礙眼。”趙文軒當(dāng)時怎么說的？他輕撫著那女子的發(fā)，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快了，等我中了進(jìn)士，便以七出之條休了她，絕不臟了你的眼。”

原來那些溫言軟語，那些舉案齊眉，全是假的。她不過是他未發(fā)跡時，用來堵住悠悠眾口的幌子，是他攀附權(quán)貴路上，隨時可以碾碎的墊腳石。一股腥甜涌上喉頭，林晚晚猛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掉了出來。不是委屈，是恨——恨自己前世的愚蠢，恨那對狗男女的涼薄，更恨這世道對女子的磋磨。

“姐……”門外傳來怯生生的呼喚，是弟弟林寶。他探進(jìn)個小腦袋，梳著枯黃的沖天辮，身上的補(bǔ)丁摞著補(bǔ)丁，見她看過來，立刻紅了眼眶，“娘……嬸娘說，家里的東廂房要給堂弟娶媳婦，讓我們……讓我們?nèi)ズ笊侥瞧牡卮钆镒幼　?

“荒地？”林晚晚撐著身子坐起，動作牽扯到胸口的鈍痛，她卻恍若未覺。透過破舊的窗欞，她望向村外那片連綿的土坡。此刻夕陽正將最后一抹金輝灑在坡頂，荒草在風(fēng)里瑟縮著，像一片被人遺忘的廢墟。前世她聽爹說過，那片地土薄石多，十年九旱，連最勤快的老農(nóng)都懶得去墾，久而久之便成了村里的棄地。

但此刻，看著那片荒蕪，林晚晚的心卻奇異地安定下來。被休棄又如何？身無分文成了喪家之犬又如何？趙家不要她，這世道輕賤她，可她林晚晚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軟柿子！她兩世為人，見過相府的藏書閣，偷學(xué)過農(nóng)書上的種植之法；也見過京城的繁華世面，知道什么東西能賣上價錢。與其在這旁人的屋檐下忍氣吞聲，不如去那片荒地闖一闖——爛泥里難道還長不出金子？

“寶，”林晚晚啞著嗓子開口，聲音因咳嗽而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去，把墻角那把豁了口的鋤頭找出來，再把灶房里剩下的半袋麩子收上。”她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的泥地上，走到窗邊，伸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晚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野草和泥土的清新氣息，吹散了屋內(nèi)的藥味與霉味。

“明日天一亮，”她望著遠(yuǎn)處暮色中的荒坡，眼神亮得驚人，“姐帶你去開荒。”

夜色徹底沉下來時，破舊的茅屋里亮起一盞孤燈。燈芯被撥得很亮，映著林晚晚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她正就著燈光，用一根細(xì)麻繩將破舊的鋤頭柄纏了又纏——這將是她在這荒世上，握在手里的第一把武器。窗外蟲鳴唧唧，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而這盞孤燈下的身影，卻像一株在石縫里扎根的野草，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悄然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一場從荒地開始的逆襲，正隨著燈芯爆響的噼啪聲，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