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建業

氣氛壓抑得像暴雨前的低氣壓。孫權高踞王座之上，面沉似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青銅扶手，發出單調的“嗒、嗒”聲。東吳的文武大臣個個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失敗后的沮喪和一股難以言說的怨氣。

呂蒙跪在階下，一身白衣沾滿了江灘的泥濘和點點干涸的暗紅，那是袍澤的血跡。他深深埋著頭，往日挺拔的身姿此刻顯得異常沉重。白衣渡江，功虧一簣！非但沒能拿下江陵，反被神兵天降的趙云殺得大敗虧輸，損兵折將，戰船焚毀無數！這不僅是他的恥辱，更是江東的奇恥大辱！

“末將……呂蒙，”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深深的自責，“輕敵冒進，謀劃不周，致使……大軍受挫，損我江東銳氣！罪該萬死！請主公……降罪！”最后一個字吐出，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孫權手指敲擊扶手的“嗒嗒”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良久，孫權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得刺骨：“白衣渡江……好一個白衣渡江！我傾盡精銳，寄予厚望！結果呢？結果就是讓那常山趙云，在江邊用我江東兒郎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銀槍白袍？！”他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羞憤的怒火，“損兵折將！顏面掃地！呂子明！你……你讓我如何向江東父老交代？！”

呂蒙伏地不起，身體微微顫抖。

“主公息怒！”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陸遜從文臣隊列中出列，躬身行禮，“呂都督雖有過失，然其初衷乃為奪回荊州，報我江東受辱之仇！且趙云神兵突至，實乃天意難測，非戰之罪也。當此之時，責罰大將，恐寒三軍之心，反令蜀賊恥笑！”

孫權凌厲的目光掃向陸遜，怒火稍斂，但依舊陰沉：“非戰之罪？伯言，依你之見，難道我就該咽下這口氣？荊州，就永遠不要了？”

“荊州，自然要奪回！”陸遜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然，經此一敗，關羽必如驚弓之鳥，加倍防備江防。強攻，已非上策。”他頓了頓，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如同溪流沖刷著石澗，“臣有一策，名曰‘釜底抽薪，步步緊逼’！”

“哦？”孫權眉頭一挑，重新坐回座位，身體微微前傾，“細細道來！”

“其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陸遜眼中閃爍著智謀的光芒，“主公可即刻遣使，攜帶重禮，星夜前往許昌，拜謁魏王曹操！向其痛陳關羽跋扈，擅自挪我湘關糧米，撕毀盟約之惡行！表達我江東愿與魏王重修舊好，共討關羽之意！姿態務必謙恭，言辭務必懇切！”

孫權瞇起眼睛，手指又開始敲擊扶手。與曹賊聯手？這無異于與虎謀皮……但陸遜接下來的話讓他心動了。

“其二，屯兵潛行，隔岸觀火！”陸遜手指在空中虛劃，“我軍主力，不再強攻荊州西面江防，可按先前布置，沿長江水路，悄然向東轉移，屯駐于蘄春、尋陽一線！此地遠離關羽主力視線，又可隨時順流而下，扼住關羽大軍東撤之路！同時，遣精干水軍，喬裝漁樵，頻繁襲擾關羽后方糧道，使其首尾不能兼顧，疲于奔命！”

“其三，假道伐虢，索地逼人！”陸遜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待曹操接受我江東示好，允諾夾擊關羽，甚至已派出援軍牽制關羽主力之時……主公便可再遣使，持此‘共討國賊’之盟約，前往成都，面見劉備！”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孫權：“使者當陳明：我江東為盟約，已付出巨大代價（指呂蒙兵敗），更將傾力協助其弟關羽牽制曹魏！然荊州南郡、長沙、零陵三郡，借予劉皇叔暫棲，已逾十年！今皇叔坐擁兩川、漢中，根基已固，理當歸還！若皇叔顧念同盟之誼，允諾歸還，則孫劉兩家，永為唇齒，共抗曹賊！若其不允……”

陸遜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殿內所有人都心領神會——若劉備不還，江東便有充足理由，聯合曹魏，名正言順地出兵“討還故土”！甚至能占據道義高地！

孫權的臉色，如同六月的天，瞬間陰轉晴！他剛才還因戰敗而鐵青的臉，此刻竟泛起了興奮的紅光，手指也不敲了，身體完全放松地靠在座椅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眼中閃爍著貪婪和算計的光芒。

“妙！妙啊！伯言！”孫權撫掌大笑，之前的怒氣仿佛一掃而空，“此計大妙！不與那關羽莽夫爭一時之短長，轉求曹操之盟，再向劉備施壓！步步為營，名正言順！若能兵不血刃討回三郡，我東吳省了多少力氣？若其不給……嘿嘿，屆時我奪回荊州，天下誰人敢說我背信棄義？此乃陽謀！堂堂正正之陽謀！”他越想越得意，仿佛已經看到南郡、長沙、零陵三郡的地契擺在了自己案頭，甚至開始盤算如何治理這些富庶之地了。魯肅臨終那“唇齒相依”的囑托，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呂蒙！”孫權心情大好，看向階下依舊跪伏的呂蒙，語氣緩和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施舍的意味，“念你舊日之功，此番兵敗，降為副都督！戴罪立功！陸遜！”

“末將在！”陸遜躬身。

“擢升你為東吳大都督！總督江東兵馬！與呂蒙一同，依你先前之策，屯兵蘄春、尋陽！伺機而動！務必給我……把荊州這塊肥肉，一點點、名正言順地，咬回來！”孫權的聲音里充滿了志在必得和對未來“勝利”的憧憬。

“末將，領命！”陸遜沉穩應諾，眼中卻無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靜。他深知，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呂蒙掙扎著叩首謝恩，起身時，與陸遜目光一觸即分。那目光深處，有失落，有復雜，也有一絲被后輩超越的不甘。黃柄站在武將隊列中，看著被擢升的陸遜，又看看降職的呂蒙，拳頭緊了緊，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

許昌，魏王府。

曹操看著手中那份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的江東國書，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混合著譏諷和滿意的笑容。他斜倚在軟榻上，對侍立一旁的司馬懿、賈詡等人道：“孫權小兒，被趙云一槍捅醒了？知道疼了？跑來向孤搖尾乞憐了？哼！”

司馬懿垂手恭立，聞言微微一笑，躬身道：“魏王，此乃天賜良機！孫權受挫于荊州，急于找回顏面，更想借魏王之力，火中取栗。其意雖在荊州，然于我大魏而言，關羽方是心腹大患！此人水淹七軍，威震華夏，鋒芒太盛！當趁此良機，痛打落水狗！使其首尾不能相顧！”

他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襄樊的位置：“請大王即刻傳令：增派張遼、徐晃、李典、樂進諸將，率精銳步騎，火速馳援曹仁將軍！務必頂住關羽攻勢！同時，允諾孫權之請，令其從東線出兵，襲擾關羽側后！兩面夾擊，縱使關羽有霸王之勇，也必成困獸！”

曹操渾濁的眼中精光爆射：“善！就依仲達！傳孤令：著張遼、徐晃等將，即刻點兵，增援襄樊！告訴曹仁和曹洪，給孤釘死在樊城！再丟一寸土地，提頭來見！至于孫權……準其所請！讓出兵夾擊關羽！”

“魏王英明！”司馬懿贊道，隨即話鋒一轉，手指從襄樊移向西北，點在雍涼地區，“襄樊乃一時之急，雍涼方是長久之患！劉備新得益州、漢中，其勢西侵之心昭然！馬超、魏延坐鎮天水、漢中之地，如芒在背！臣觀雍涼之地，羌胡雜處，諸郡守備不一，人心浮動。尤其武威、安定、天水三郡，自馬超韓遂之亂后，名義歸附，實則陽奉陰違，暗通蜀賊者恐不在少數！”

他眼中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芒：“此正乃我大魏收復失地、穩固西陲、震懾羌胡、并為日后西進漢中掃清障礙的絕佳時機！”

曹操精神一振：“仲達有何良策？”

司馬懿胸有成竹，侃侃而談：“臣請親赴雍涼！其一，分化瓦解！羌胡各部，并非鐵板一塊。可遣能言善辯之士，攜帶金帛，秘密聯絡與馬超有舊怨之部落首領，許以厚利，離間其與蜀軍關系！其二，示敵以弱！我軍主力可佯裝因襄樊戰事吃緊，抽調部分雍涼守軍東援，造成西線空虛假象，誘使蜀軍或心懷叵測之郡守輕舉妄動！其三，雷霆一擊！”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天水、武威、安定三郡的位置上：“待其露出破綻，我軍精銳盡出！以王雙將軍之勇猛，率鐵騎為先鋒，直插天水！郭淮持重，領步卒主力，穩扎穩打，收復安定！三公子曹彰，性情剛烈，可領一軍，奇襲武威！此三路并進，務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其有生力量，擒殺首惡！收復三郡，犁庭掃穴！”

司馬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和冷酷的殺伐之氣：“此戰，非為攻城略地，乃為震懾！要讓雍涼諸胡、心懷二意之徒明白，順我大魏者昌，逆我大魏者亡！更要讓那劉備、諸葛亮知道，我大魏西線，非無大將！非無精兵！”

曹操聽得心潮澎湃，連日病痛帶來的陰郁似乎都被這宏大的戰略圖景驅散了不少。他猛地坐直身體，目光灼灼地看著司馬懿：“好！好一個分化瓦解！示敵以弱！雷霆一擊！仲達之謀，深得孤心！”他略一沉吟，決然道：“孤準你所請！加封你為征西將軍，持節，都督雍、涼諸軍事！王雙、郭淮、曹彰皆歸你節制！務必給孤，把武威、安定、天水三郡，漂漂亮亮地收回來！打出聲威！”

“臣，司馬懿，領命！必不負魏王重托！”司馬懿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聲音沉穩有力。這一刻，曹操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賦予的滔天權柄，再次如暖流般注入他心中。那曾經深藏的不臣之心，在這份沉甸甸的“知遇”和可以大展宏圖的機遇面前，似乎又淡去了幾分。也許，為大魏開疆拓土，成就一代名臣功業，亦是不負此生？

數日后，長安城外。

旌旗獵獵，甲胄鮮明。司馬懿一身玄色魚鱗甲，外罩猩紅戰袍，端坐于高大的青驄馬上。王雙、郭淮以及曹彰三員大將，皆頂盔貫甲，肅立其后。數萬精銳魏軍，隊列森嚴，殺氣沖霄。

司馬懿目光如電，掃過肅殺的軍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將士耳中：“雍涼之地，胡漢雜居，久失王化！更有宵小之輩，暗通蜀賊，窺伺我疆土！今奉魏王之命，西征不臣！此戰，不為殺戮，而為正朔！為收復！為震懾！”

他勒馬轉身，馬鞭指向西北蒼茫的天際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匹的決絕和威嚴：

“王雙！令你率五千精騎，為大軍先鋒！出散關，沿渭水疾進！遇小股之敵，擊潰之！遇堅城險隘，繞過之！直插天水郡治冀縣！我要你在十五日內，將我的大纛，插上冀縣城頭！”

“末將領命！”王雙眼中戰意熊熊，抱拳怒吼，聲如炸雷。他猛地一夾馬腹，率領先鋒鐵騎，如同離弦之箭，卷起漫天煙塵，向西奔騰而去！

“郭淮！”

“末將在！”

“令你統領中軍三萬步卒！緊隨先鋒之后！穩扎穩打，步步為營！收復沿途所有失地，蕩平安定郡內所有不服王化之叛逆！凡歸順者，秋毫無犯！凡抵抗者，殺無赦！我要安定郡，從此真正安定！”

“末將遵令！”郭淮沉穩應諾，眼神堅毅。他揮動令旗，中軍步卒如同移動的山岳，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開始推進。

“曹彰！”

“在！”曹彰早已按捺不住，黃須戟張。

“令你率本部八千精兵，繞道隴山北麓，穿越羌人草場！此路艱險，務必隱秘神速！直撲武威郡治姑臧！待你兵臨城下，便是武威叛逆授首之時！可能做到？”

“司馬都督放心！”曹彰興奮地大吼，“我定不負父王重托，定將那天水太守的人頭，獻于麾下！”他帶著一股剽悍之氣，率領本部兵馬，脫離主道，如同一股狂飆，卷向北方。

司馬懿目送三路大軍分頭開拔，煙塵漸起，遮蔽了天際。他端坐馬上，身形在滾滾煙塵中顯得格外挺拔。深邃的目光越過千山萬水，仿佛已看到了武威、安定、天水三郡城頭變換的大魏旗幟，更看到了未來西線與諸葛亮、王尋那兩位蜀漢奇才對壘的烽火硝煙。

風卷起他猩紅的戰袍，獵獵作響。這位新晉的曹魏征西將軍大都督，終于踏上了屬于他的、更加廣闊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