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絲絲纏指
- 人間錦色
- 抱跳茹蕾
- 4342字
- 2025-06-20 14:41:49
冰冷的水泥地,刺眼的白熾燈,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鐵銹混合的刺鼻氣味。蘇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審訊室外,沈硯舟像一尊石雕,背脊繃得筆直,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他左臂的石膏沉甸甸地墜著,額角紗布下的傷口突突直跳,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悶痛。隔著單向玻璃,他能清晰地看到審訊室內的景象,那畫面像一把淬毒的冰錐,反復刺穿著他的神經。
顧晚晴坐在冰冷的金屬審訊椅上。那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裝此刻沾著倉庫的灰塵,左臂的繃帶下隱隱透出暗紅。燈光從頭頂直射下來,將她蒼白的臉映得毫無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毫無弧度的線。她的眼神,空洞得像兩口廢棄的深井,所有的情緒——憤怒、痛苦、迷茫——似乎都在得知老孫頭“死訊”和王世昌潑來的臟水那一刻,被徹底抽干、凍結了。刑警隊長李正坐在對面,神情肅穆,問題一個接一個拋出,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公事公辦的沉重壓力。
“顧晚晴女士,請詳細說明今日上午十一點至下午一點,你的具體行蹤。”
“你是否曾指使或授意他人接觸、威脅被害人孫福根(老孫頭)?”
“對于網絡上關于你涉嫌偽造證據、綁架殺人滅口的指控,你有什么解釋?”
“王世昌方面提供的匿名舉報線索,指向你與沈硯舟合謀構陷,你作何回應?”
顧晚晴一動不動。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在李正臉上,也沒有落在冰冷的桌面,而是穿透了單向玻璃,穿透了墻壁,投向某個虛無縹緲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見的深淵。對于所有問題,她只有一種反應:沉默。死一樣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辯駁都更有力,也更令人窒息。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囂、指控、污蔑,都已無法觸及她分毫。她將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用這無邊的沉默筑起了一道隔絕世界的冰墻。
沈硯舟的拳頭在身側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老孫頭死了?被綁架后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死了?尸體被丟在城郊廢棄的化工廠管道里?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栽贓!是王世昌那條毒蛇在窮途末路之際,喪心病狂的反撲!他綁架老孫頭,根本不是要問什么“真相”,而是要制造一個“死人”,一個可以潑在顧晚晴和他沈硯舟身上的“死人”!王世昌在用最卑劣的手段,坐實他們“殺人滅口”的罪名,把水徹底攪渾,將他自己從輿論的漩渦中心摘出去!
“李隊!”一個年輕刑警快步走到李正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同時將一份文件遞了過去。李正接過文件,快速掃了一眼,眉頭瞬間擰成一個死結。他抬頭看向顧晚晴,眼神更加復雜,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
“顧女士,”李正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沉重,“法醫的初步尸檢報告出來了。孫福根的死因……是機械性窒息。頸部有明顯的扼痕。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天下午四點左右。”
昨天下午四點!
沈硯舟腦中轟然炸響!昨天下午四點,他和顧晚晴還在倉庫深處,在昏暗的光線下,共同見證了那匹被塵封二十年的完美錦緞的重見天日!顧晚晴怎么可能在那個時間點去綁架、殺害遠在城區的老孫頭?!時間!時間對不上!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不在場證明!
“而且,”李正看著顧晚晴依舊毫無波動的臉,繼續道,“死者指甲縫里提取到了不屬于他本人的微量皮屑組織,還有……幾根合成纖維,初步判斷來自某種勞保手套。這些物證,將指向真正的兇手。”他頓了頓,目光銳利起來,“顧女士,你昨天下午四點,在哪里?和誰在一起?誰能為你作證?”
關鍵!這是破局的關鍵!沈硯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沖上頭頂。只要顧晚晴開口!只要她說出他們當時在一起!倉庫里沒有監控,但他是活生生的人證!足以洗刷掉她身上最致命的綁架殺人嫌疑!王世昌的毒計在這一環上將不攻自破!
時間仿佛凝固了。審訊室里死寂一片。李正的目光,沈硯舟隔著玻璃的灼熱視線,都死死釘在顧晚晴蒼白的臉上。
幾秒鐘。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
顧晚晴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空洞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閃過,快得如同幻覺。她的嘴唇,極其緩慢地張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沈硯舟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秒。
顧晚晴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又緩緩地、極其堅定地重新抿緊了。抿成了一條更加冰冷、更加決絕的直線。她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瞼,避開了李正的目光,也避開了單向玻璃后那焦灼的注視。
她選擇了……繼續沉默!
“你……”李正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反應,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深深的無奈。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將尸檢報告放在桌上。“顧晚晴女士,基于目前的情況,以及你無法提供有效的不在場證明,同時考慮到社會影響和案件性質,警方決定,依法對你采取刑事拘留措施,配合進一步調查。你有權保持沉默,也有權聘請律師……”
冰冷的手銬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審訊室里格外刺耳。
沈硯舟眼睜睜看著那冰冷的金屬,銬住了顧晚晴纖細的手腕。她的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依舊沒有抬頭,沒有反抗,任由兩名女警將她從椅子上攙扶起來。自始至終,她沒有看任何人一眼。那月白色的身影,在警察的簇擁下,如同一個失去了所有提線的木偶,被帶離了審訊室,走向拘留區那扇沉重的鐵門。
“為什么……為什么不說……”沈硯舟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墻壁上,指骨傳來鉆心的疼痛,卻遠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憤怒和不解!她明明可以洗清這最致命的指控!她明明知道他在外面!她為什么要放棄?為什么要用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硯舟猛地回頭。
王世昌在一群律師和保鏢的簇擁下,如同凱旋的將軍般,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他臉上那種偽裝的悲憫和凝重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的倨傲和一絲陰冷的快意。他特意在沈硯舟面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渾身是傷、滿眼血絲的年輕人,嘴角勾起一個刻薄而充滿惡意的弧度。
“嘖嘖嘖,”王世昌搖著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沈硯舟的耳朵里,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冷,“真是沒想到啊,沈賢侄。顧家那丫頭,看著冷冰冰的,心腸倒是夠狠夠毒!為了陷害我,連綁架殺人這種臟事都干得出來?嘖嘖,果然是顧明遠那倔驢的種,瘋起來六親不認!”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只有沈硯舟能聽到那充滿惡意的低語:“不過也好。她進去了,你那個破廠子,還有那封‘催命符’……呵,我看誰還能護得住!沈賢侄,聽王叔一句勸,識時務者為俊杰。乖乖把瑞錦祥那塊地皮和那點壓箱底的破手藝交出來,我還能看在和你父親‘相交’一場的份上,給你留條活路。否則……”他陰冷的目光掃過沈硯舟打著石膏的手臂和臉上的傷疤,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沈硯舟的胸膛劇烈起伏,怒火幾乎要沖破天靈蓋!他死死盯著王世昌那張虛偽惡毒的臉,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王世昌!老孫頭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這筆血債,我會讓你十倍百倍地還回來!”
“還?”王世昌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眼神輕蔑,“拿什么還?就憑你這個斷了胳膊的廢物?還是憑里面那個自己找死的小瘋子?沈硯舟,醒醒吧!這蘇城的天,早就變了!”他不再理會沈硯舟,整理了一下價值不菲的西裝袖口,對著身邊一個律師模樣的人吩咐道:“張律師,這里就交給你了。配合警方,務必把案子辦成鐵案!讓顧小姐在里面……好好‘反思’!至于瑞錦祥那邊……”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瞥了沈硯舟一眼,“也該徹底‘清算清算’了!通知銀行和債主,該收的,一分都不能少!”
說完,王世昌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揚長而去,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帶著勝利者的傲慢。
沈硯舟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窟。王世昌的囂張,顧晚晴那決絕的沉默,像兩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壓在他的肩上。瑞錦祥……現在是真的孤立無援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沈硯舟木然地掏出,是小張發來的信息,字里行間透著絕望:
“沈總!完了!銀行正式下達最后通牒!三天內還不上那筆到期的抵押貸款,就要啟動對瑞錦祥老廠區土地的強制拍賣程序!還有……王世昌控制的幾個供應商,剛剛聯合發函,催討幾筆陳年舊賬,數額巨大!揚言明天就上門封設備!工人們……工人們都知道了消息,人心惶惶,好幾位老師傅……已經收拾東西準備走了……沈總!我們……我們該怎么辦啊?!”
怎么辦?
沈硯舟抬起頭,目光死死盯著顧晚晴被帶走的那扇沉重的鐵門。冰冷,絕望,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王世昌贏了?用一條無辜的人命,用一個精心設計的栽贓,就把顧晚晴送進了拘留所,把他和瑞錦祥逼到了懸崖邊緣?
不!絕不!
一股極其強烈的、近乎偏執的念頭,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巖漿,在他心底轟然爆發!顧晚晴的沉默,絕不可能是認罪!絕不可能是屈服于王世昌的污蔑!那更像是……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一種……在絕望中主動踏入陷阱的……主動出擊?!
這個念頭瘋狂而毫無邏輯,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黑暗!他猛地想起顧晚晴在倉庫里最后觸碰那匹錦緞時的眼神——那空洞之下,一閃而過的、冰冷到極致的毀滅火焰!她讓他“護住瑞錦祥”……而她選擇沉默入局……難道……難道她是想用自己的身陷囹圄,徹底激怒王世昌,讓他露出更多的破綻?!用自己的牢籠,作為困死王世昌的陷阱?!
這個想法讓沈硯舟渾身戰栗!如果是這樣……那這個女人……對自己也太狠了!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剛才給李正遞尸檢報告的那位年輕法醫匆匆走過。他眉頭緊鎖,手里拿著報告復印件,嘴里似乎無意識地低聲念叨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進了沈硯舟極度敏銳的耳朵里:
“……死亡時間四點……但皮下出血和肌肉僵直程度……有點微妙對不上……尤其是頸部的扼痕……深淺和著力點……嘖……得再仔細驗驗……”
沈硯舟的瞳孔驟然收縮!法醫的嘀咕如同驚雷!死亡時間“有點微妙對不上”?扼痕的深淺著力點異常?這絕不是隨口抱怨!這是專業人士本能的懷疑!老孫頭的死……有問題!死亡時間可能被偽造了?!王世昌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栽贓,在法醫眼里,留下了致命的破綻!
一股冰冷的寒意伴隨著同樣冰冷的希望,瞬間席卷了沈硯舟的全身!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扇冰冷的鐵門。顧晚晴用沉默踏入的,未必是絕路!王世昌以為勝券在握的,未必就是結局!
瑞錦祥不能倒!顧晚晴不能白白犧牲!王世昌……必須付出代價!
沈硯舟拿出手機,指尖因為激動和巨大的壓力而微微顫抖,但他撥號的動作卻異常堅定。電話接通,是李正疲憊而嚴肅的聲音:“沈先生?”
“李隊,”沈硯舟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我要見您!現在!關于老孫頭的尸檢報告……我有些……極其重要的線索……必須當面跟您談!另外……”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如刀,“請幫我一個忙,我要調閱……二十年前,顧明遠案卷宗里……那份最初舉報‘明遠絲綢以次充好’的原始匿名舉報信!”
王世昌,你以為抹掉了一切痕跡?你以為死無對證?這世上,只要做過,就必有痕跡!那匹錦緞是希望,顧晚晴的沉默是火種,而老孫頭尸體上的疑點……就是撕開你偽裝的,第一把尖刀!
夜色更深。沈硯舟走出公安局大樓,冰冷的夜風撲面而來。他抬頭望向拘留區那幾扇高窗透出的微弱燈光,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里面那個將自己置于死地的女人。
絲線已經纏指。棋局,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