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錦祥老廠區門口,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深秋的寒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撞在斑駁的廠牌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廠門緊閉,鐵鏈纏繞著冰冷的掛鎖。十幾名穿著褪色工裝的老工人沉默地站在門外,沒有喧嘩,沒有過激的舉動,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排扎根在寒冬里的枯樹。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刻著茫然、焦慮,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麻木。渾濁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鐵門,投向廠區深處那些沉寂的廠房。
沈硯舟站在門內,隔著鐵柵欄看著外面。助理小張跟在他身后,臉色灰敗,手里捏著一份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文件——銀行下達的《抵押物拍賣通知書》,三天后,瑞錦祥這塊承載了幾代人血汗的土地,將被公開拍賣。幾個穿著銀行制服、表情公事公辦的工作人員正在廠房大門上張貼封條,刺眼的黃色封條在灰暗的墻體上格外扎眼,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符咒。
“沈總……”小張的聲音帶著哭腔,“李師傅、王師傅他們……剛才也走了……說……說家里等米下鍋……實在耗不起了……”他報了幾個名字,都是廠里技術最過硬、跟著瑞錦祥幾十年的老師傅。
沈硯舟沒有說話,只是下頜的線條繃得更緊。他看著外面那些沉默的老工人,看著他們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那光,是對瑞錦祥的眷戀,是對他沈硯舟最后一絲信任的殘存,也是壓在他心頭的最后一座山。他不能倒。他倒了,這些人,連同瑞錦祥百年的魂,就真的散了。
“沈老板!”門外,一個頭發花白、背脊佝僂的老工人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蘇城口音,穿透寒風,“廠子……廠子還能……有救嗎?”他渾濁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祈求。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硯舟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沈硯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卻奇異地壓下了一絲翻涌的絕望。他挺直了脊梁,隔著鐵門,迎向那些絕望的目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
“能!”
一個字,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只要我沈硯舟還有一口氣在,瑞錦祥,就不會倒!”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滄桑的臉:“銀行的封條,貼不住瑞錦祥的根!王世昌的臟水,潑不黑蘇城絲綢的魂!各位老師傅,信我沈硯舟一次!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后,是拍賣,還是開工,我給大家一個交代!”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最樸素的承諾。但那份眼神里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工人們沉寂的心湖里蕩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有人低下頭,抹了抹眼角,有人依舊沉默,但眼中的死寂似乎松動了一絲。
“好!沈老板!我們……我們信你!”那個開口的老工人,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人群沒有散去,但那股凝滯的、如同等待宣判的絕望氣氛,似乎被這簡短的對話撕開了一道口子。
沈硯舟不再多說,轉身,大步走向辦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沉重而灼痛。三天?他拿什么去搏這三天?王世昌的獠牙已經亮出,顧晚晴身陷囹圄,銀行的刀懸在頭頂……他就像一只被重重蛛網纏繞的飛蛾,掙扎在瀕死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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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內,光線昏暗。桌上攤滿了各種文件:銀行的催款單、供應商的律師函、工人遣散費的初步核算……每一張紙都散發著冰冷的絕望氣息。沈硯舟疲憊地靠進椅子里,閉上眼,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王世昌那張陰冷得意的臉,顧晚晴被銬走時那空洞決絕的眼神,反復在他腦中交織。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李正那邊,尸檢報告的疑點是突破口,但需要時間。二十年前的匿名舉報信……他調閱了卷宗復印件,那封信打印在一張極其普通的A4紙上,措辭嚴謹卻充滿惡意,沒有筆跡可查。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是當年辦案民警在卷宗角落留下的一句備注:“舉報人聲稱信息來源為瑞錦祥內部高層,語氣篤定,似有深意。”
內部高層?除了父親沈國昌,當年瑞錦祥還有誰?王世昌是如何精準地知道瑞錦祥倉庫出事的細節,并以此要挾父親的?難道……當年瑞錦祥內部,真有王世昌的內鬼?這個人……會不會還在?
這個念頭讓沈硯舟脊背發涼。他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掃過辦公室。這里曾是父親坐了幾十年的地方,每一件陳設都帶著歲月的痕跡。他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個巨大的、老式的紅木文件柜上。那是父親專用的柜子,里面鎖著歷年最核心的賬冊和文件。父親去世后,他整理過,但并未發現異常。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他起身,走到文件柜前。鑰匙就在他手里。他打開柜門,里面是排列整齊的文件夾。他憑著記憶,直接抽出標注著“1994年”的那本厚厚的賬冊。賬冊很沉,紙張已經泛黃發脆。他快速翻動著,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頁枯燥的數字和批注。焦慮、赤字、催款記錄……觸目驚心,但并無特殊。
就在他即將放棄時,賬冊中間一頁邊緣的空白處,一行極其潦草、力透紙背的鉛筆字,如同幽靈般跳入他的眼簾。那字跡扭曲變形,帶著書寫者巨大的恐懼和急迫,幾乎難以辨認:
“王……有眼……在庫……”
王……有眼……在庫?!
王世昌有眼線在倉庫?!
沈硯舟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父親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在賬冊邊緣留下的這句囈語般的警告!這印證了他的猜想!當年瑞錦祥倉庫里,有王世昌的內鬼!正是這個內鬼,向王世昌提供了倉庫的實時情況,讓他能精準投毒,并在事發后第一時間要挾父親!
這個內鬼是誰?!老陳頭?他死了。老孫頭?他也死了。難道是……阿炳婆口中那個攔不住送藥、后來死得早的老陳頭?或者……還有別人?!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小張探頭進來,臉色有些異樣:“沈總,有個……有個跑腿的送來個東西,指名要您親自簽收。”
沈硯舟皺眉:“什么東西?”
“一個……U盤。沒留名字,只說……說里面的東西,您看了就明白。”小張遞過來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U盤。
沈硯舟的心猛地一沉。他接過U盤,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會是誰?王世昌的恐嚇?還是……別的?
他示意小張出去,反鎖了辦公室的門。將U盤插入電腦。屏幕上彈出一個文件夾,里面只有一個音頻文件,文件名是冷冰冰的數字編號。
他點開播放鍵,將耳機戴上。
一陣沙沙的電流噪音后,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濃重本地口音、有些熟悉的男聲響了起來,充滿了卑微的討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王……王老板,您放心!那桶‘藥’,我親自盯著疤臉強送進去的!就……就按您吩咐的,噴在最里面那幾個通風不好的死角……保管……保管萬無一失!那味兒……嘖嘖,熏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沈硯舟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這是……這是倉庫保管員老陳頭的聲音?!阿炳婆的丈夫!他口中的“王老板”……除了王世昌還能是誰?!
錄音還在繼續:
“嗯,做得不錯。”另一個聲音響起。這個聲音,沈硯舟死也不會忘記!低沉,緩慢,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骨髓發寒的陰冷!正是王世昌!
“記住,管好你的嘴。這事爛在肚子里。好處……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王老板!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就是……就是那姓沈的,還有顧明遠那邊……”
“哼,他們?”王世昌的聲音充滿了輕蔑和惡毒,“一個快被債主逼瘋的廢物,一個自命清高的蠢貨!翻不起浪!等他們發現繭子全爛了……呵,自然有人替我們收拾殘局!你只管看著,這蘇城的絲綢盤子,遲早姓王!”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沈硯舟猛地摘下耳機,渾身冰冷,血液卻如同巖漿般在血管里奔涌!老陳頭!他就是那個內鬼!他親自參與了投毒!是他幫王世昌打開了瑞錦祥倉庫的大門!而王世昌……他在二十年前,就親口承認了這一切!這份錄音……是鐵證!是能將王世昌徹底釘死的鐵證!
巨大的狂喜和冰冷的殺意瞬間交織!王世昌!你的死期到了!
然而,狂喜只持續了一瞬。一個冰冷的問題如同毒蛇般纏上心頭:這份錄音……是誰送來的?老陳頭早就死了!這份錄音從何而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是陷阱?還是……顧晚晴?!
沈硯舟猛地想起顧晚晴在公安局那決絕的沉默。那份沉默,此刻回想起來,充滿了玉石俱焚的意味!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份錄音的存在?她選擇不辯解,任由自己被捕,就是為了……逼王世昌放松警惕,逼他得意忘形?甚至……逼這份能要他命的證據,自己浮出水面?!
這個念頭讓沈硯舟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顧晚晴這個女人,對自己狠,對敵人更狠!她把自己也當成了誘餌,當成了棋盤上的一枚死棋!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再次震動。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沈硯舟的心臟幾乎停跳!
是顧晚晴的助理——林薇!
他立刻接通,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林助理?”
電話那頭,林薇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充滿了緊張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沈總!顧總在被帶走前……給我留了一個緊急聯絡指令和一個加密郵箱的密鑰!指令是:如果她被捕超過48小時且無法聯系,而我收到一份……一份‘倉庫舊賬’的郵件,就立刻聯系您!把密鑰交給您!郵箱……是顧總用來接收……某些‘特殊渠道’信息的!”
沈硯舟的呼吸驟然停滯!特殊渠道?倉庫舊賬?!他猛地看向電腦屏幕上那個剛剛播放完畢的音頻文件!
“那份‘舊賬’……是不是一個音頻文件?關于……老陳頭和……”沈硯舟的聲音嘶啞。
“是!”林薇的回答斬釘截鐵,“郵件是匿名的,剛剛收到!我還沒來得及聽!但顧總的指令……指向的就是您!沈總,密鑰是……”
沈硯舟飛快記下林薇報出的那一長串毫無規律的字符。他掛斷電話,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迅速在電腦上輸入密鑰,登陸那個極其隱蔽的加密郵箱。
收件箱里,果然躺著一封新郵件。沒有標題,沒有發件人信息。附件只有一個文件——正是他剛剛收到的那個音頻文件的副本!
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冰冷的小字,仿佛來自深淵的回響:
“餌已入喉,收網之時,當在‘錦繡江南’。”
錦繡江南!沈硯舟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是明天上午十點,由蘇城工商聯牽頭、絲綢行業協會主辦的“錦繡江南絲綢產業高峰論壇”!王世昌作為蘇城商界“領袖”,是論壇最重要的嘉賓和贊助人!他必定會出席,而且必定會在那個萬眾矚目的場合,得意洋洋地宣告他對瑞錦祥的“勝利”,對顧晚晴的“審判”,對蘇城絲綢未來的“規劃”!
餌已入喉……顧晚晴把自己作為了誘餌,讓王世昌得意忘形地吞了下去!
收網之時……就在錦繡江南論壇!就在王世昌最志得意滿、以為大局已定的時刻!
沈硯舟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底那翻騰的驚濤駭浪!他看著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仿佛看到了顧晚晴那張蒼白決絕的臉。
這個女人……她不僅對自己狠。她早就布下了一個巨大的局!一個用她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作為賭注,要將王世昌徹底埋葬的死局!而自己……瑞錦祥……乃至那份剛剛得到的致命錄音……都是這盤棋局中,她早已算定的棋子!
冰冷的寒意伴隨著同樣冰冷的戰栗,瞬間席卷了沈硯舟的全身。他看著窗外,銀行冰冷的封條在暮色中格外刺眼。三天?不!他只有不到二十個小時了!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刑警隊長李正的電話,聲音冷靜得可怕:
“李隊,我是沈硯舟。我有王世昌1994年指使他人投毒破壞生產經營、誣告陷害顧明遠的直接證據!一份錄音!來源絕對可靠!另外,關于老孫頭被殺案,我請求您立刻重新核對死亡時間!我懷疑王世昌偽造時間栽贓顧晚晴!還有……明天上午十點,‘錦繡江南’論壇現場……我需要您的支援!王世昌……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