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毒繭(下)
- 人間錦色
- 抱跳茹蕾
- 4970字
- 2025-06-19 18:51:03
蘇城電視臺一號演播廳。巨大的環形燈光如同熾熱的太陽,無情地炙烤著中央那張鋪著深藍色絨布的發布臺??諝饫飶浡鴿庵氐?、混合著無數攝像機和記者身上散發出的熱浪、汗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息。臺下,黑壓壓一片,長槍短炮林立,閃光燈此起彼伏,如同密集的蜂群,嗡嗡作響。記者們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探照燈,聚焦在臺上那個空著的主席位。整個空間,被一種山雨欲來的巨大壓迫感所填滿。
后臺,沈硯舟站在陰影里。他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西裝,左臂打著石膏,用繃帶吊在胸前,額角和臉頰的紗布邊緣隱約可見。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淬火的寒星,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毅。他身邊站著同樣一身黑衣、神色凝重的刑警隊長李正。李正手里緊緊握著一個透明的物證袋。
“沈先生,你確定要這么做?”李正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職業性的謹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公開遺書,等于將顧明遠先生最后的痛苦和犧牲徹底攤開在所有人面前,對顧晚晴女士會是巨大的刺激。而且,王世昌那邊……”
“我們沒有時間了。”沈硯舟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目光穿透后臺的帷幕,仿佛看到了外面無數雙等待的眼睛,“李隊,疤臉強在逃,王世昌隨時可能抹掉所有痕跡。輿論是我們現在唯一的武器!只有將真相徹底暴露在陽光下,讓所有人都看清王世昌的嘴臉,才能形成壓力,逼他露出破綻!才能給警方創造機會!”他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深沉的痛楚,“至于顧晚晴……我相信,比起被蒙在鼓里繼續恨錯人,她更愿意知道她父親真正的偉大!哪怕這真相……痛徹心扉!”
李正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按計劃行事!”
就在這時,演播廳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沈硯舟和李正同時望去。
顧晚晴出現了。
她同樣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裝,長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露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她的左臂也纏著繃帶,吊在頸間,步伐略顯虛浮,但腰背卻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她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在ICU的那幾天被徹底抽干、凍結。只有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泄露著一絲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痛楚。助理林薇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
她的出現,瞬間引爆了臺下記者更大的騷動!無數鏡頭和問題如同潮水般涌向她!
“顧總!您對即將公開的遺書內容有什么看法?”
“顧總,沈國昌自殺是否意味著認罪?您是否原諒了沈家?”
“顧總,云織造后續會如何對待瑞錦祥?”
顧晚晴對所有的喧囂置若罔聞。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直直地落在后臺陰影里的沈硯舟身上。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片沉重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被巨大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無法言喻的復雜。沈硯舟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片被徹底焚毀的荒原。
顧晚晴微微頷首,極其輕微,然后便在林薇的攙扶下,沉默地走到發布臺一側預留的座位坐下,如同一個旁觀者,又像一個即將被再次凌遲的祭品。
“各位媒體朋友,請安靜!”主持人聲音洪亮地壓下了場內的嘈雜。
燈光聚焦到主發布席。李正神情肅穆地走上前,將那個透明的物證袋放在講臺上。高清攝像機立刻對準了袋子里那張泛黃的、字跡潦草、被淚水反復暈染的信紙。
“各位,”李正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演播廳,帶著沉重的力量,“我是蘇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隊長李正。今天召開這個緊急新聞發布會,是為了向公眾公布一起發生在二十年前、卻被長期掩蓋的惡性犯罪案件的關鍵證據,以及該案件與昨晚發生的惡性謀殺未遂事件的直接關聯!”
臺下瞬間鴉雀無聲,只有攝像機運轉的輕微噪音。
“物證袋中的文件,是已故的顧明遠先生,在二十年前,即1994年,于極端困境中寫下的親筆信件,是其臨終遺言!”李正的聲音清晰而沉重,“經筆跡專家和物證技術部門反復鑒定,確認其真實性無疑。下面,將由我代為宣讀信件全文?!?
巨大的屏幕上,同步投射出信件的高清影像。顧明遠那力透紙背、飽含血淚的字跡,清晰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李正低沉而清晰的聲音,伴隨著屏幕上那潦草悲愴的文字,回蕩在死寂的演播廳:
“晚晴吾女:
當你看到這字,爸恐怕已……無力回天。莫哭,爸這一生,磊落無愧,唯對不住你母女,讓你們受苦了。
瑞錦祥倉庫之事,另有隱情,絕非我顧明遠所為!那批雙宮繭,本是我讓與國昌兄,助他渡難關。孰料……王世昌……送來的所謂‘防蟲藥’……是劇毒!是禍根!繭毀廠危,皆因此獠!
國昌兄……他……已被逼至絕境。債臺高筑,瑞錦祥百年基業岌岌可危,數百工人將流離失所……王世昌以此相挾,逼他……逼他尋一‘替罪羊’。
我知他難!知他痛!知他萬般不愿!然……瑞錦祥是沈家幾代心血,更是蘇城絲綢的一塊招牌!不能倒!
我顧明遠,一介匠人,身無長物,唯此一身清白與骨氣!王世昌欲以此要挾國昌,奪他基業,我豈能讓他如愿?!
這罪……爸認了!
非為國昌一人,更為瑞錦祥那數百張嘴,為這蘇城織造留一絲薪火!
晚晴,我的女兒……爸對不起你!莫要怨恨國昌……他也是……身不由己……替我……護住他……莫讓王世昌……得逞……”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整個演播廳陷入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大屏幕上那被淚水暈開的字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巨大的嘩然如同海嘯般爆發!
“天??!是王世昌下的毒?!”
“顧明遠……他是為了保瑞錦祥才認罪的?!”
“沈國昌也是被逼的?!”
“王世昌!這個惡魔!”
閃光燈瘋狂閃爍,幾乎要將臺上的人淹沒。記者們激動得語無倫次,問題如同炮彈般砸向李正:
“李隊長!這封信是否就是二十年前顧明遠冤案的直接證據?!”
“王世昌現在何處?!警方是否已經對他采取行動?!”
“昨晚的謀殺是否就是王世昌為了掩蓋罪行所為?!”
“沈國昌的自殺是否與此有關?!”
李正雙手下壓,示意安靜:“請大家冷靜!基于這封關鍵遺書,以及我局技術部門對從瑞錦祥倉庫提取的污染錦緞殘留物及關聯物證進行的權威化學檢測報告(報告結論:檢出高濃度違禁劇毒殺蟲劑及強腐蝕性溶劑),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蘇城昌達貿易有限公司實際控制人王世昌,涉嫌于1994年實施投毒、破壞生產經營、誣告陷害、敲詐勒索等嚴重刑事犯罪,并直接導致了顧明遠先生的冤案及最終含恨離世!”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嚴厲:“同時,王世昌還涉嫌指使其手下馬仔‘疤臉強’等人,于昨夜在郊外公路制造惡性車禍,意圖殺害沈硯舟先生及顧晚晴女士,以達到殺人滅口、毀滅證據的目的!此案性質極其惡劣!目前,疤臉強等兩名主要涉案人員已被通緝,案件正在全力偵辦中!警方在此敦促王世昌本人,立即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也呼吁廣大市民,積極提供相關線索!”
李正的話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徹底引爆了全場!輿論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噴發!
---
“王世昌!殺人兇手!”
“為顧明遠討回公道!”
“嚴懲毒瘤王世昌!還蘇城商界清明!”
“沈國昌懦夫!顧明遠真英雄!”
“瑞錦祥也是受害者!”
網絡上更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王世昌投毒殺人#、#顧明遠沉冤得雪#、#蘇城之恥王世昌#等詞條瞬間屠榜熱搜!
各大媒體頭版頭條全是遺書照片和觸目驚心的標題:《二十載沉冤昭雪!真兇竟是“慈善家”王世昌!》、《毒藥染紅的絲綢!一個時代的悲歌!》、《顧明遠:用生命守護蘇城織魂的無名英雄!》
王世昌過去所有的“慈善義舉”、“商界精英”形象被徹底扒皮,其發家史中的種種劣跡被無限放大。昌達集團的股票在開盤瞬間跌停!無數股民哀嚎!銀行、合作伙伴紛紛宣布終止合作,劃清界限!王世昌苦心經營多年的商業帝國,在真相和民意的怒火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
---
昌達集團頂層,王世昌那間奢華到極致的辦公室。
厚重的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面震天的怒吼和刺耳的警笛。昂貴的雪茄被粗暴地摁滅在紅木桌面上,留下一塊丑陋的焦痕。名貴的紫砂茶壺被狠狠摔碎在地毯上,滾燙的茶水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王世昌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暴怒野獸,雙目赤紅,額頭上青筋暴跳,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焦躁地來回踱步。他精心梳理的頭發凌亂不堪,昂貴的西裝領帶也被扯得歪斜。
“廢物!一群廢物!”他對著電話瘋狂咆哮,唾沫星子橫飛,“疤臉強那個蠢貨呢?!讓他辦點事都辦不好!人沒弄死!證據全他媽落在條子手里了!現在全城都在看老子笑話!老子養你們這群飯桶有什么用?!”
電話那頭傳來手下惶恐不安的辯解聲。
“放屁!給老子閉嘴!”王世昌猛地將手機砸向墻壁!昂貴的定制手機瞬間四分五裂!“沈國昌那個沒用的老東西!死都死不利索!還留封信?!顧明遠!顧明遠!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臭工匠!死了二十年還要咬老子一口!”
他猛地沖到酒柜前,抓起一瓶價值不菲的烈酒,對著瓶口狠狠灌了幾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他心頭的邪火和恐懼。他看著監控屏幕上樓下那黑壓壓的憤怒人群,看著網絡上那些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滔天言論,看著自己名下上市公司那斷崖式下跌的股價曲線……一種大廈將傾、窮途末路的冰冷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
“想搞垮我?沒那么容易!”王世昌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陰鷙的光芒,他抓起桌上的另一部加密手機,手指因為用力而顫抖,撥通了一個極少啟用的號碼。電話接通,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狠厲:
“是我!……現在!立刻!啟動‘清盤’計劃!對云織造!……對!不惜一切代價!我要顧晚晴那個賤人和她的破公司,今天就給我徹底消失!還有瑞錦祥!給我往死里踩!我要他們連一根絲都賣不出去!……錢不是問題!動作要快!要狠!在條子找到疤臉強那個廢物之前,把水徹底攪渾!我要讓所有人看看,在蘇城,到底誰說了算!”
---
蘇城中心醫院,安靜的VIP病房走廊。
沈硯舟靠在墻上,胸口的繃帶下隱隱作痛,左臂的石膏沉甸甸地墜著。他的目光,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視窗,落在里面。
顧晚晴半靠在病床上,側著臉,靜靜地看著窗外。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在她蒼白的側臉上鍍上了一層脆弱而哀傷的金邊。她的眼神空茫,仿佛靈魂已經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份印著遺書內容的報紙,靜靜地攤開在病床的被子上。
林薇紅著眼眶從里面輕輕走出來,對著沈硯舟搖了搖頭,聲音哽咽:“沈總……顧總她……從回來就一直這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像……就像丟了魂……”
沈硯舟的心被狠狠揪緊。他理解那種感覺。信仰崩塌,支撐了二十年的世界徹底顛覆,父親用生命守護的“仇人”……這種巨大的虛無和痛苦,足以摧毀最堅強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腳步很輕,生怕驚擾了那個沉浸在無邊悲傷中的靈魂。
他走到床邊,沒有試圖安慰,只是默默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倒了一杯溫水,輕輕放在顧晚晴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床邊坐下,同樣沉默地看著窗外那輪正在沉入城市邊緣的血色夕陽。
病房里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和窗外遙遠的城市喧囂??諝饫飶浡舅臍馕逗鸵环N沉重的、化不開的悲傷。
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開始暗沉下來。
顧晚晴依舊望著窗外,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一個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輕輕飄了出來,帶著無盡的疲憊和茫然:
“他……他讓我……護住他……”她的目光依舊沒有焦距,仿佛在對著虛空中的父親低語,“……護住……沈國昌……護住……瑞錦祥……”
她的聲音很低,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進了沈硯舟的心臟。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愧疚與責任的情緒洶涌而來。
“現在……”顧晚晴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那雙曾經燃燒著冰冷恨意、如今只剩下無邊空洞和哀傷的眼睛,終于對上了沈硯舟的視線。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指責,只有一片被徹底焚毀后的灰燼,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誰來……護住瑞錦祥?”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般砸在沈硯舟的心上。
窗外,最后一縷殘陽的余暉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之下。濃重的暮色如同潮水般涌入病房,將兩人的身影吞沒。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在顧晚晴空洞的眼底投下迷離而冰冷的光斑。
沈硯舟看著眼前這個失去了所有盔甲、只剩下脆弱和迷茫的“仇敵”,再想到風雨飄搖、如同廢墟般的瑞錦祥,想到王世昌那條在暗處瘋狂反撲的毒蛇……
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責任感,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纏繞了他的全身。父親的罪孽,顧明遠的犧牲,顧晚晴的崩塌……還有瑞錦祥那數百張等著吃飯的嘴……所有的重量,都沉沉地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
誰來護住瑞錦祥?
他緩緩抬起頭,迎上顧晚晴那如同迷途羔羊般的目光。黑暗中,他的眼神一點點變得堅硬、銳利,如同出鞘的劍鋒,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火焰。
他沒有說話。但答案,已在那無聲的對視中,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