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港的喧囂尚未平息,咸陽宮闕的震撼仍在回蕩。當“凌云號”傷痕累累卻滿載異域珍寶的龐大身軀映入眼簾,當李勇與子輿將泛著咸腥氣息的航海日志與光怪陸離的扶南圖冊呈于御前時,整個大秦帝國的心臟,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狂喜、好奇與隱隱不安的浪潮猛烈沖擊。海外的風,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它裹挾著香料的熱烈、寶石的璀璨、象牙的溫潤,以及迥異文明的陌生氣息,實實在在地吹進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林深站在嬴政身側,清晰地感受到這股浪潮下蘊藏的磅礴力量,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潛藏的暗礁——融合的陣痛與變革的挑戰。
“陛下,”林深的聲音在喧囂稍歇的麒麟殿內顯得格外清晰,“滄海歸帆,帶回的豈止是胡椒寶石?那是一個更廣袤世界的畫卷,是無數文明智慧的碎片!若我大秦囿于舊觀,視其為奇技淫巧、蠻夷之物,則明珠暗投,坐失天賜良機!唯有以海納百川之胸襟,主動融合,銳意變革,方能將這天外之風,化為滋養帝國萬世之基的甘霖!”
嬴政的目光掃過殿中陳列的扶南神像木雕、倭人粗陶、以及那卷繪有高棉廟宇的絹帛,眼中閃爍著征服者對新領土般的渴望:“林卿洞悉先機!然這融合變革,千頭萬緒,猶如治絲益棼。如何著手,方不致方寸大亂?”
林深胸中經緯,早已隨海圖展開:
“陛下,此乃文、商、技三足鼎立之變革!
其一,文脈交融,開智啟慧!臣請于咸陽宮學之側,興建‘萬國學館’。非僅為陳列異邦奇物,更當延請海外賢達:邀扶南通曉梵典之高僧,倭地熟知鬼神之巫覡,乃至西域善辯之哲人,入館為博士!開設譯經堂,專攻異域典籍,將其天文歷法、哲學思辨、神話史詩、律法政體,擇其精華,譯成秦篆!更設講習壇,使彼等面向大秦學子、博士、乃至朝臣,講授其文明精義。同時,我大秦之經史子集、律令禮儀、農工醫卜,亦當擇要譯介,由館中學子向外邦使節、商賈傳揚!知己知彼,融會貫通,方顯煌煌大秦氣度!
其二,商道革新,利通四海!海外貿易,非小打小鬧。當設‘四海市舶司’,直屬中樞,總攬一切涉外商貿!其責:
掌‘勘合’:制定《海外貿易則例》,規范進出口貨品(如嚴禁弩機、精鐵、輿圖外流,鼓勵絲綢、瓷器、茶葉輸出),頒發特許‘勘合符’(貿易許可證)予大商巨賈。
控‘寶市’:于瑯琊、番禺(廣州)設‘海寶專市’,專營海外奇珍(香料、寶石、象牙、犀角、珍木)及大宗特產(占城稻種、棉花雛形)。官方定價,公平交易,征收關稅(‘抽分’),杜絕奸商盤剝,充盈國庫。
引‘新法’:扶南、天竺商賈,已有‘份子錢’(原始股份制)、‘期約買賣’(期貨雛形)之法。當遴選精干商吏,研習其法,于‘海寶專市’試行‘份子合本’集資販運大宗貨物,立‘期契文券’鎖定未來香料價格,分攤風險,倍增利潤!此乃商道之新刃!
建‘驛通’:依托驛站系統,構建連接沿海港口與內陸要邑的‘海貨快道’,使異域奇珍,迅捷流通帝國腹地!
其三,技藝共淬,百尺竿頭!‘工學館’當更名‘格致天工院’,開‘萬國匠作坊’!重金禮聘:
扶南善造巨艦、精于水利之大匠;
倭地冶煉銅錫、制作玉器之巧手;
西域(可能通過間接渠道)通曉琉璃燒造、機械傳動之異士!
使其與墨衍、歐冶等大秦巨匠同堂切磋!
共研舟楫:扶南匠人帶來的‘舷外浮木’(類似支架)設計,可增巨艦穩定性;其獨特的‘椰索絞帆’技藝,亦值借鑒。雙方合力,改良‘滄海級’!
合探天機:扶南天文觀測中對‘羅睺計都’(黃白交點)的認知,或可補大秦歷法之微瑕。共制更精密的‘渾天儀象’!
互證醫道:扶南巫醫所用‘金雞納樹皮’(奎寧雛形,退熱)與大秦草藥孰優?倭地刺絡之法與秦地針灸可否互參?設‘岐黃會通所’,共研病理,編纂《海方匯要》!
此乃以萬國之石,攻我大秦之玉!”
嬴政聽罷,擊節贊嘆:“妙哉!三策如鼎,缺一不可!文脈通,則眼界開;商道活,則國用足;技藝精,則根基固!林深,此萬國學館、四海市舶司、格致天工院,皆由卿總攬!朕予你臨機專斷之權,凡有阻撓融合變革者,無論勛貴,皆可先斬后奏!”帝王的決心,斬釘截鐵。
渭水之濱,一座融合了秦地厚重與異域奇想的嶄新建筑群拔地而起——萬國學館。飛檐斗拱間,點綴著扶南風格的蓮花石雕;回廊壁畫上,既有孔子問禮,亦有佛陀說法、梵天創世。開館之日,盛況空前。
譯經堂內,燈火通明。精通梵文的扶南高僧“曇摩羅什”(借用后世高僧名,代指)在通譯協助下,艱難地將一部講述“因果輪回”的貝葉經文譯為秦篆。數位原“稷下學宮”的博士眉頭緊鎖,時而激烈爭論:“此說與我儒家‘未知生,焉知死’大相徑庭!然其勸善之道,似有可取?”而來自楚地的道家學者,則對經文中“空性”的概念若有所思。
講習壇上,氣氛更是熱烈。一位倭地巫女“卑彌呼”(借用邪馬臺女王名,代指),身著素服,手持銅鏡,通過通譯和夸張的肢體語言,講述著“八百萬神靈”棲身山川草木的信仰。臺下學子嘩然,有嗤笑者:“蠻夷淫祀,荒誕不經!”亦有好奇者追問:“汝國祭儀,可通鬼神乎?”而一位研究墨家“明鬼”之說的學子,卻聽得格外認真,試圖尋找共通之處。
與此同時,在另一處軒敞的廳堂,大秦的博士正向扶南、倭國的使節學者們講解《商君書》的“農戰”思想與秦律的嚴謹。扶南使臣對“軍功授爵”大感興趣,倭人學者則對秦篆的方正結構驚嘆不已,努力臨摹。
碰撞無處不在。一次關于“君主權威來源”的辯論中,儒家博士引經據典強調“天命”與“德行”,扶南學者則以“神王合一”理論反駁,認為王權直接源于濕婆神授。爭論幾乎演變成沖突,最終在學館祭酒(館長)的調解下,達成“各表其義,存異求同”的共識。文明的激蕩,在這里化為思想的火花與無形的張力。
瑯琊港,“四海市舶司”的玄色旌旗獵獵作響。高大的官署內,算盤聲噼啪不絕,吏員們忙碌地核對“勘合符”、登記貨品、計算“抽分”(關稅)。
“海寶專市”人聲鼎沸,如同一個微縮的“萬方市”海外版。庫房里,來自扶南的胡椒、丁香堆積如山,散發出濃郁奇香;來自倭地的粗煉銅錠、珍珠、漆器分門別類;更有天竺商人(通過扶南中轉)帶來的金剛石原石、靛藍染料,引得大秦巨賈們競價激烈。市舶司官員坐鎮定價,維持秩序,確保“抽分”足額入庫。
變革的核心在于“新法”的推行。市舶司內設“商策署”,由林深從“萬方市”遴選出的幾位敢于嘗新的大商賈和精通數算的年輕吏員組成。他們首先在香料貿易上試水“份子合本”:面對一船價值連城的扶南胡椒,單個商人難以吞下。商策署牽頭,十家商號按議定份額出資,共組“扶香社”,共擔風險,共享利潤。契約以秦篆與數字詳細寫明份額、權責,在市舶司備案公證。
更大的震動來自“:期契文券”。面對扶南胡椒價格因季風影響波動劇烈,商策署推出“秋香約”:在春季,商賈便可憑信譽和抵押,以當前議定的價格,向市舶司購買秋季到港的胡椒“期貨”。一紙蓋有市舶司大印和商賈畫押的文券,鎖定了未來的利潤或風險。
“荒謬!看不見摸不著的貨,憑一張紙就買賣?若船沉了,或是扶南戰亂,找誰去?”以經營鹽鐵起家的老派巨商“猗頓氏”對此嗤之以鼻,堅決抵制。
然而,敢于嘗新的“巴蜀錦王”卓氏,卻敏銳嗅到商機。他大膽買入數份“秋香約”。結果當年夏季扶南因颶風胡椒減產,秋日到港價格飛漲。卓氏憑“期契”以低價收貨,轉手獲利巨萬!消息傳開,震撼商界。新法的魔力與風險,赤裸裸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觀望者心動,抵制者動搖,財富的洪流在新規則的河道中,開始嘗試新的奔騰方式。
“格致天工院”內,“萬國匠作坊”區域爐火最熾,爭論也最激烈。
造船區:扶南大匠“波倫”指著“滄海級”的模型,激動地比劃著,通過通譯表達:“舷側加裝‘象鼻木’(舷外浮體)!遇橫浪,可增穩如磐石!”墨衍等秦匠看著那破壞船體流暢線條的怪異設計,連連搖頭。雙方爭執不下,最終決定建造一艘縮小模型,于渭水模擬風浪測試。結果令人震驚,加裝“象鼻木”的模型在人為制造的橫浪中,傾覆角度大幅增加!墨衍等人心悅誠服,開始研究如何將扶南經驗融入秦艦美學。
天文臺:扶南星象師“蘇利耶”指著渾天儀上幾處細微刻度,用生硬的秦語夾雜著手勢解釋:“這里,羅睺交點…蝕,更準!”主持修訂歷法的秦國太史令眉頭緊鎖,反復核算著對方帶來的觀測數據。雙方在觀星臺徹夜不眠,用各自的方法觀測、記錄、辯論。秦地的精密儀器與扶南對特殊天象的獨特認知,在碰撞中孕育著更精確歷法的可能。
醫藥坊:氣氛最為微妙。倭地醫者“藥子”演示著一種獨特的“燒灼療法”,用艾草炙烤穴位治療寒癥。大秦太醫令丞仔細觀察,認可其效,但對其理論(“驅除體內寒蟲”)不置可否。而當太醫拿出《黃帝內經》講解“經絡氣血”時,“藥子”也一臉茫然。真正的合作發生在藥圃。扶南隨行巫醫貢獻出數種珍稀草藥樣本和用法,其中一種名為“退熱藤”的植物,其煎煮液在治療高熱病人時效果顯著,被迅速記錄,準備擴大引種試驗。然而,當一位秦匠無意中詢問某種扶南傷藥的詳細配方時,對方卻笑而不語,顧左右而言他。
技術的蜜月期下,猜忌的陰影如影隨形。軍器監派來的“觀察使”對扶南匠人接近改良弩機制造區異常警惕,數次以“涉及軍國重器”為由阻攔。“波倫”對秦人的水密艙技術也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興趣,屢屢探問細節,引發墨衍的疑慮。知識的交流如同雙刃劍,在帶來進步的同時,也考驗著信任的底線。
融合的浪潮席卷帝國,也必然遭遇頑固礁石的阻遏。
文脈之憂:萬國學館內,扶南高僧宣講“眾生平等”、“慈悲喜舍”,觸怒了以“華夷之辨”為圭臬的儒家保守派博士淳于越(借用名)。他聯合數位宗室老臣,上書嬴政,言辭激烈:“陛下!林深開‘萬國學館’,引蠻夷邪說,亂我華夏道統!彼等‘輪回’之說,動搖孝道根本;‘神王’之論,藐視天子威權!長此以往,圣人之教衰微,禮崩樂壞不遠!請陛下即刻關閉學館,驅逐異端!”奏章在朝堂引發軒然大波。
商道之抗:四海市舶司的“期契文券”動了老派商人“猗頓氏”的奶酪。他利用深厚人脈,煽動部分依賴傳統貿易模式的中小商人,在市舶司衙門前聚眾抗議,指責“期契”是“空買空賣,擾亂市價,禍國殃民”!更有流言蜚語,污蔑商策署官員與新法商人“卓氏”勾結,操縱“期契”價格,中飽私囊。
技藝之忌:軍器監的“觀察使”將一份密報直呈嬴政案頭:“扶南匠人‘波倫’,借切磋之名,屢屢窺探‘連發弩機’簧片淬火秘法及‘玄鱗甲’復合工藝!其心叵測!倭人‘藥子’所獻‘退熱藤’,經太醫署密驗,雖能退熱,然久服恐傷肝腎,疑似慢毒!請陛下明察,驅逐番邦匠人,鎖閉‘萬國匠作坊’!”
面對這洶洶而來的質疑、抵制與構陷,林深展現出鐵腕與智慧并重的手段:
1.文爭于朝:林深并未直接反駁淳于越,而是奏請在麒麟殿舉行一場公開的“華夷文明會講”。邀淳于越等大儒、萬國學館祭酒、扶南高僧曇摩羅什、以及朝中開明重臣共聚。林深親自主持,拋出議題:“道統唯一乎?文明可融乎?”讓雙方各抒己見。辯論激烈異常,儒家強調“夷夏大防”,高僧闡述“慈悲普度”。林深最后陳詞:“陛下!海納百川,方成其大!昔孔子問禮老子,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皆取長補短之典范!今扶南之佛理,勸人向善,于我大秦嚴刑峻法之外,補以仁恕教化,有何不可?若因其來自海外便斥為異端,豈非固步自封,自絕于大道?”嬴政靜聽良久,最終表態:“文明之辨,取其精華即可。萬國學館,乃朕之旨意,再議者,以抗旨論!”帝王一錘定音,保守派氣焰頓消。
2.商戰于市:對于“猗頓氏”煽動的抗議,林深命市舶司公開“期契”交易的所有備案記錄,接受御史核查,自證清白。同時,讓獲利巨萬的“卓氏”現身說法,在“萬方市”舉辦“期契利市”宣講,用實實在在的利潤數據吸引商人。對于聚眾鬧事者,則由廷尉府依法拘捕為首數人,罪名是“擾亂市舶,謗議國策”。軟硬兼施之下,抗議迅速平息,更多商人開始嘗試接觸新法。
3.技守于密:對于軍器監的密報,林深高度重視。他一方面強化“萬國匠作坊”的保密區域,明確規定連發弩、玄鱗甲核心工藝區為“禁地”,外邦匠人非特批不得接近。另一方面,派太醫署精干力量,會同通譯,與“藥子”就“退熱藤”的藥性、劑量、禁忌進行深入“探討”和反復驗證,制定出嚴格的使用規范,既取其效,又避其害。對于“波倫”的探詢,則由墨衍出面,以“此乃大秦國器,恕難相告”婉拒,同時贈送其一套精美的秦地青銅酒器以示安撫。界限劃清,合作得以在可控范圍內繼續。
風暴暫時平息,融合與變革的航船,在嬴政的堅定支持和林深的巧妙掌舵下,繼續破浪前行。
萬國學館的譯經堂,第一部貝葉經《勸善因果集》譯成秦篆,雖引發爭議,卻也悄然流入士林,種下思想的異種。扶南、倭國的使節學者,開始系統學習秦律和官制,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四海市舶司的“期契文券”經受住了考驗,成為大宗海貿的利器。“份子合本”模式被更多商社采納。一條條“海貨快道”將異域風情輸送到大秦腹地,胡椒逐漸成為貴族宴席的必備,扶南寶石點綴著咸陽貴婦的云鬢。
格致天工院,“滄海級”寶船的新型號因融入“象鼻木”設計而更加穩健。渾天儀上增添了新的刻度,歷法推算更為精準。“退熱藤”(金雞納霜的原始認知)在嚴格規范下救治了眾多高熱病患。雖然核心機密得以保全,但邊緣技術的交流,依然在默默提升著帝國的技藝水位。
站在渭水新筑的“望夷臺”上,林深眺望著滾滾東去的河水,思緒卻飛向了更遼闊的海洋。第一次的融合已激起千層浪,但這僅僅是觸碰了文明瀚海的邊緣。天竺的深邃數學、波斯的精巧機械、更南方未知大陸的奇特物種……還有那在萬國學館初露鋒芒的異域信仰,它那“眾生平等”的微弱聲音,是否會在等級森嚴的大秦土壤里,孕育出無法預料的風暴?
變革永無止境,融合暗藏激流。下一次的遠航,帶回的將不僅是香料與寶石,或許還有足以動搖帝國根基的思想與信仰。林深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他轉身,走下高臺,步伐堅定地走向那燈火通明、爭論不休的萬國學館。新的思潮,需要新的堤壩去疏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