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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瘟神扣門

張寡婦那句淬毒的“惦記”,像條冰冷的毒蛇鉆進陳禾生衣領。

她抱著溫熱的豆腐包,指尖卻瞬間冰涼。寒風卷著雪沫撲在臉上,刺骨的冷直透骨髓。陳老實佝僂的背猛地繃緊,渾濁的眼睛里涌上驚懼,下意識擋在女兒身前。

“張家的!你…你胡咧咧啥!”陳老實的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

“胡咧咧?”張寡婦三角眼吊得更高,嘴角撇出刻薄的弧度,手指虛虛一點陳禾生屋后的方向,“全村誰不知道?你們家屋后那堆‘寶貝’!又是蓋席子又是撒灰的,藏著掖著,不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是啥?哼!當心招了瘟神,連人帶苗一起瘟死!”惡毒的詛咒裹著寒風,狠狠砸下。她扭著腰,像只得了勝的瘦公雞,踩著積雪嘎吱嘎吱走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更深的寒意。

陳禾生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彌漫。

她沒看父親驚惶的臉,目光越過坍塌的土墻,死死釘在自家屋后。溫床!張寡婦果然盯上了!她那句“瘟死”…是惡毒的詛咒,還是…嗅到了什么?

“爹,回家。”她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

破屋里彌漫著新豆腐溫潤的豆香,卻驅不散那股沉重的陰霾。

陳禾生顧不上喘息,將豆腐交給母親,一頭撲向溫床。

她幾乎是匍匐在地上,顫抖著撥開覆蓋的松針和破席。十二株青玉豆苗在微弱的晨光中顯露出來。

葉片上那些致命的黃褐色小點和嫩莖的淺褐斑…似乎…沒有擴散?!

她心臟狂跳,屏住呼吸,臉幾乎貼到泥土上,用盡目力仔細觀察。

沒錯!那些黃褐斑點邊緣變得模糊,顏色似乎淡了些許!嫩莖上的淺褐斑也停滯了,沒有蔓延的跡象!

木霉菌!那冒險潑灑的、混著霉粉的“藥水”…見效了!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陳禾生死死捂住嘴,才沒讓那聲哽咽沖出來。天不亡她!這微弱的“回春”跡象,是絕境中透進的一線天光!

但危機遠未過去。張寡婦的窺伺如同懸頂之劍。

溫床簡陋的遮陰棚和草木灰堡壘,擋不住人禍,更擋不住即將到來的…她抬頭望向灰沉沉、鉛塊般低垂的天穹,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潮濕粘膩的土腥氣。

要變天了。

倒春寒的雨雪,才是溫床幼苗真正的催命符!低溫、高濕…是猝倒病和立枯病最愛的溫床!

“娘!”陳禾生猛地站起,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切,“家里…還有沒有不用的破草席?破麻袋?爛蓑衣?什么都行!能擋雨的!”

王氏被女兒眼中的火焰灼得心驚,慌忙翻箱倒柜:“有…有張破草席…還有個漏了底的破籮筐…”

“爹!”陳禾生轉向陳老實,眼神銳利如刀,“去柴垛!找最粗、最長的木棍!要結實的!再去李嬸家…借…借把柴刀!快!”

陳老實看著女兒煞白臉上那抹近乎癲狂的決絕,喉嚨滾動了一下,沒問為什么,轉身就往外沖,跛腿在雪地里拖出深深的印子。

陳禾生則撲向墻角那堆晾著的豆渣。半干的豆渣散發著酸腐氣。

她抓起破筐,不管不顧地將豆渣往里裝!這不是飼料,是保溫材料!豆渣發酵能產生微弱熱量,在低溫雨雪中,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氏抱著破草席和破籮筐出來,看著女兒瘋狂裝豆渣,驚得說不出話。

“禾兒…這…這豆渣不是喂…”

“保命!”陳禾生頭也不抬,聲音斬釘截鐵。

陳老實拖著幾根胳膊粗的濕木棍和一把豁口的柴刀沖回來,喘得如同破風箱。

時間就是豆苗的命!陳禾生抓過柴刀,不顧豁口卷刃,對著木棍一端瘋狂劈砍!木屑紛飛!她要打樁!在溫床土壟四周打下堅固的木樁,搭起一個能遮風擋雪的棚架!

“爹!幫我!按著我劈的位置…把棍子…夯進土里!要深!要穩!”她嘶聲指揮,柴刀劈砍的鈍響在死寂的破院里回蕩。

陳老實看著女兒虎口震裂滲出的血絲,一咬牙,抱起一根木棍,用盡全身力氣,將削尖的一端狠狠砸向凍硬的土壟邊緣!咚!咚!沉悶的撞擊聲如同擂鼓!

父女倆像兩頭絕望的困獸,在越來越凜冽的寒風中搏斗。

陳禾生劈樁,陳老實夯土。汗水混著木屑污垢糊了滿臉,手掌被粗糙的木棍和刀柄磨得血肉模糊。

王氏抱著豆渣筐和破草席,圍著溫床焦急地打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烏云壓得更低,天色迅速昏暗下來。冰冷的雨點,夾雜著細碎的雪粒子,開始噼里啪啦砸落!

“快!爹!綁橫梁!”陳禾生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雨水,抓起稍細的木棍,用浸過水的、堅韌的茅草繩奮力綁在夯實的木樁頂端!動作又快又狠,手指被粗糙的草繩勒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一個歪歪扭扭、卻異常堅固的“人”字形骨架在溫床上方迅速搭起!

“娘!豆渣!鋪在苗根上!薄薄一層!別壓著苗!”陳禾生吼著,自己則拖過那張破草席,奮力甩上骨架!草席太短!狂風卷著雨雪瞬間灌入!

“籮筐!”王氏尖叫著將那個漏底的破籮筐扔過來。

陳禾生抓起籮筐,狠狠扣在草席蓋不住的缺口上!破籮筐的窟窿眼立刻被雨水灌滿!

“松針!蓋住籮筐!”她聲音嘶啞得幾乎破音。

王氏瘋了般將囤積的松針大把大把捧起,蓋在破籮筐上,蓋在草席邊緣!雨水迅速浸透松針,變得沉重,但多少阻隔了部分風雨!

最后,陳禾生拖過那床僅有的、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被——那是全家夜里唯一的御寒之物!她毫不猶豫,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狠狠甩上那搖搖欲墜的棚架頂端,用草繩死死捆??!

風雨更疾!雪粒子砸在破棉被上,噗噗作響。簡陋的“堡壘”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奇跡般地沒有散架!溫床被牢牢罩在了下面!豆渣保溫層隔絕地寒,破棚遮擋風雨!

陳禾生脫力般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像個泥猴。雨水順著下巴淌進脖領,刺骨的冷。

她看著那在風雨飄搖中倔強挺立的破棚,聽著里面豆苗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命氣息,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牙齒凍得咯咯作響,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活下來了!暫時!

風雨肆虐了一夜。破屋里四處漏雨,地面泥濘濕冷。

陳老實和王氏擠在唯一還算干燥的炕角,裹著破麻袋瑟瑟發抖。陳禾生蜷縮在冰冷的灶膛邊,守著一點微弱的余燼,耳朵捕捉著屋外風雨的咆哮和溫棚的呻吟。

天蒙蒙亮,風勢稍歇,雨變成了冰冷的雪霰子。陳禾生掙扎著爬起,不顧渾身酸痛僵硬,踉蹌著撲向溫床。

破棚一片狼藉。破棉被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耷拉著。破籮筐塌陷了一半,松針被沖散,露出下面濕漉漉的豆渣。

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掀開沉重的破棉被一角,撥開濕透的松針——

十二株青玉豆苗,竟依然挺立!嫩綠的葉片被雨水洗得發亮,在昏暗的晨光中舒展著!葉片上的黃褐斑點幾乎消失不見!

嫩莖上的淺褐斑也淡得只剩一點痕跡!昨夜那場滅頂的風雨和低溫,竟被這簡陋的堡壘扛了過去!木霉菌在潮濕中似乎更加活躍,成功遏制了病害的蔓延!

陳禾生猛地捂住嘴,滾燙的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洶涌而出!賭贏了!豆苗活下來了!全家活命的希望,在風雨洗禮后,更加青翠!

“活了…活了!禾兒!苗活了!”王氏不知何時也沖了出來,看著那抹驚心動魄的綠意,激動得語無倫次。

陳老實佝僂著背,站在破屋門口,看著抱頭痛哭的妻女和溫床里倔強的青苗,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就在這時——

“哐!哐!哐!”

粗暴的拍門聲,夾雜著趙三那油滑又透著倨傲的破鑼嗓子,在寂靜的雪霰子中炸響:

“陳家的!開門!里正爺有吩咐!”

陳禾生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她猛地抹去淚水,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趙德全!這頭豺狼,嗅著味來了!

她示意父母噤聲,深吸一口氣,冰水混合著血腥味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整理了一下濕透破爛的衣襟,挺直單薄的脊背,一步步走向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

門拉開。

趙三裹著半新的羊皮襖,抄著手站在門口,胖臉上堆著虛偽的笑,眼底卻全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和算計。他身后跟著兩個抱著膀子、一臉不耐的鹽丁。

“禾丫頭,恭喜啊!”趙三拖長了調子,三角眼掃過院里一片狼藉的溫棚,又落回陳禾生濕漉漉、狼狽不堪的臉上,笑容更深,“里正爺聽說昨夜風雨大,怕你家那‘寶貝’溫床遭了災,特意讓咱來瞧瞧!瞧瞧!”

他踱步進來,毫不客氣地走向溫床,嘖嘖有聲:“喲!這棚搭的!費了不少勁吧?里正爺心善,惦記著呢!”他猛地掀開破棉被一角,看到里面青翠欲滴的豆苗,眼中貪婪一閃而過。

“托里正爺的福,苗…活下來了?!标惡躺曇羯硢?,垂著眼簾,掩住眸底的冰寒。

“活下來就好!活下來就好?。 壁w三拍著大腿,仿佛天大的喜事,“里正爺說了,這苗金貴,可不能再出差池!這不,”他一指身后兩個鹽丁,“特意讓孫爺手下的弟兄,從今兒起,輪流在你們這破…咳,在你們家附近‘巡視’!保準連只耗子都溜不進來!護著你家這寶貝疙瘩!”

“巡視?”陳禾生猛地抬頭!

兩個鹽丁抱著膀子,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和貪婪,三角眼像刀子般刮過溫床,刮過陳禾生,刮過瑟縮在屋門口的王氏和陳老實。

那眼神,哪里是保護?分明是監守自盜前的標記!趙德全這是要明搶了!用鹽丁的刀,架住她的脖子,把青玉豆苗和未來的命脈,徹底攥在他手心!

趙三仿佛沒看到陳禾生瞬間煞白的臉,依舊笑瞇瞇的,從懷里慢悠悠掏出一卷粗糙的桑皮紙,抖開——正是那日契書的復本!

“還有啊,禾丫頭,”趙三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毒藥,一字一句敲在陳禾生心尖,“里正爺體恤,說前些日子那十斤鹽的事,還有這護苗的辛苦…你那五成利,怕是填不上窟窿。里正爺仁義,替你擔了!不過呢…”

他山羊胡抖了抖,胖手指點著契書末尾,那里正印下方,赫然多了一行歪歪扭扭、墨跡未干的小字:青玉豆苗成株所產之豆,盡數歸里正趙德全支配。陳禾生得三成利,專司育種耕作,不得私售一粒。

“從今往后啊,”趙三的聲音帶著黏膩的得意,“你就安心給里正爺伺候好這苗!結出的豆子,一粒都不許往外漏!里正爺吃肉,少不了你一口湯喝!這可是天大的恩典!還不快謝恩?”

寒風卷著雪霰子,狠狠抽在陳禾生臉上。

她看著那紙賣身契般的“恩典”,看著溫床旁鹽丁貪婪的嘴臉,看著趙三虛偽的笑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轟然沖上頭頂!

豺狼的牙,終于徹底露了出來。不是撕咬,是慢條斯理地,要將她連皮帶骨,生吞活剝!

她攥緊了袖中那枚僅存的、烙印著禾苗的青玉豆,尖銳的棱角刺破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和清醒。

不能硬抗…現在不能…

她緩緩垂下頭,濕漉漉的頭發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

再抬起時,臉上只剩下一片卑微的麻木和認命。她對著趙三,對著那紙契書,對著豺狼露出的獠牙,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脊梁:

“謝…里正爺…恩典?!?

聲音輕得像嘆息,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瞬間被寒風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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