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姬跑著過去,帶起了一陣風,鬢邊碎發(fā)被吹得亂了,恰好遮了眼。
她仰著臉湊到澤煜跟前,聲音里還帶著點喘:“長兄,侍衛(wèi)攔著不讓進,說沒有你的話,誰也不能往里走。”
她沒瞧見,澤煜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里,先掠過一絲被驚擾的警惕,隨即浮起了深不見底的算計,末了又全化作溫煦的柔光。
澤煜伸手替她將擋眼的頭發(fā)別到耳后:“幺妹說的哪里話,你自然是不同的。”
偏院深處,兩株粗壯的歪脖子山桑把影子投在地上,后頭是一間間寬敞的屋子。
屋子里頭坐了好些穿紫袍的道士,個個閉目盤膝,連呼吸都輕得像怕驚了什么。
寰姬好奇地往前湊,澤煜在她身后站定,目光如網一般,悄悄攏住她的一舉一動。
“這是...魍山派的詭夢訣?”
道士眼皮都沒抬,一張臉板得跟廟里的泥塑似的,寰姬見他不答便不再言語。
這時五娘挑簾進來,對著寰姬福了一禮:
“少姬有所不知,您夢里帶出來的那些符文心法,瞧著倒合木行之道。雖說從前沒見過,可老奴與眾術士翻遍了古籍,鉆研了這些日子,確認這詭夢訣是能修煉的。”
“真的?”寰姬猛地一回頭,眼里亮得像落滿了星子,“那它能幫上長兄嗎?“
澤煜從后頭走過來,手臂輕輕搭在她肩上:“自然能。族里一些人,有明著歸順我卻暗里使絆子的,有揣著私心當眼線的,還有些看著親近實則各懷鬼胎的,好些都占著要緊位置。”
“我有心清理整頓一番,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可有了這詭夢訣,便能探人心底事,你說用處大不大?”
寰姬心里一動,十三年來,長兄待她從來是呵護備至,她總想著能為他做點什么,偏他身邊從不需要她插手。
如今終于有了機會,她攥著衣角追問:“那我還能做些什么?”
“少姬,”五娘放下手里的梨花木杖,從懷里掏出本裝訂好的冊子,“眼下倒有件事,恐怕非您不可。”
聽完五娘的話,寰姬卻犯了難,聲音都低了些:“可我...我不懂什么練氣,穴位更是認不全,符文也只是我記性好些,看過一遍能畫下來罷了,里頭的門道是一點也摸不著。”
澤煜在旁邊沒作聲,只眼風往五娘那邊遞了遞。五娘會意,忙道:“不妨事的。走穴施針有老奴呢;符文您畫得最準,老奴再從旁指點;至于心法,您在夢里見過那位姑娘使用,說不定比我們這些死啃字文的更通透。”
寰姬咬了咬唇,終是下定決心:“那...五娘,便請您多費心了。”
隔間里懸著一層薄簾,將幾人與眾道士隔開來。五娘的銀針捏在手里,落得又快又準,七處穴位上瞬時多了些銀亮的光點。
寰姬按著心法凝神,努力回想夢里那女子運功的模樣,氣在體內游走的感覺,竟真有絲微弱的氣息從丹田冒出來,像初春剛化的泉眼,順著經脈慢慢往上涌。
過三關,抵百會,那點氣在穴里打著轉,得像用鐵鎖扣門似的收住才穩(wěn)當,稍一松勁就散了。這氣走得也怪,尋常內功講究暢通無阻,它偏要在穴位里聚著,硬生生鎖住才成。
澤煜就守在簾外,聽著里頭的動靜。頭一回眼看氣要鎖住了,沒撐過一呼便散了,寰姬在里頭低低“唉”了一聲。
她怕自己笨,怕長兄好不容易用得著她,偏她掉了鏈子。
試了一次又一次,日頭落下,燭芯都燒短了半截,還是不成。澤煜終是讓歇了,說明日再試。
回房洗漱時,寰姬瞧見胳膊上那些淺淺的針孔,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練了三個時辰,竟是半點進展也無,實在是太沒用了。
五娘在一旁替她擰著帕子,溫聲道:“少姬別灰心,那些術士練了一個月,不也卡在第一層動彈不得么。“
月上了枝頭,燭影在墻上搖曳,寰姬哪里睡得著。
“五娘,”她抹了把淚,“我們今晚...再試最后一次吧。”
銀針再落時,寰姬盤膝坐在榻上,對著窗欞凝神。月光從窗縫鉆進來,落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將她影子散落地上。
起初只覺得渾身發(fā)緊,連呼吸都帶著滯澀,猛地一陣掙動后,反倒松快下來,身子輕得像要飄起來似的。
一炷香燃盡,五娘忙把針撤了,喜得聲音都顫了:“成了!少姬,成了!“
——
一月后,偏院空了。聽五娘說,那些術士不得緣法,已然無法修成第一層,澤煜散了銀子,將他們送回了。
而寰姬這里,五娘一點點教她認穴位、辨氣息,尋常練氣的門道也細細講來,好讓她能更快入門。直到三月頭上,她才算真能自如控制那股氣了。
這三個月里,澤煜只要得空,每日都會過來看看。
這日五娘終于對他說:“可以讓少姬試試第二層了。”
深夜子時,萬籟俱寂。寰姬指尖抵著眉心,開始琢磨該構造個什么場景。
不如就畫長兄成親那日吧——箬溪紅著臉端茶,澤煜眼里帶著笑,箬溪家的父兄坐在主位,澤煜那日舍了大公子的身份,以婿禮向箬溪母族敬酒,當時這番行徑還被族長翌日罰了跪。
滿座賓客衣香鬢影,桌上的琥珀杯盛著酒,樂師們在角落奏著五弦樂,她記性一向很好,那些細節(jié)一一在眼前鋪開,鮮活得像昨日才發(fā)生。
想到爻兒曾差點迷失在夢里忘了歸途,寰姬想著得先設個錨點才行。
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月牙,她心里有了主意。
不如,在夢里放一輪月亮,剛進去時是彎彎一鉤,一個時辰內慢慢圓起來,只要抬頭瞧見這變化,便知道是在夢里了。
氣在胸中聚到極致,幾乎要憋不住的那一刻,她猛地松了勁。身子像是墜入云里霧里,再睜眼時,果然已身在幻境。
“五娘,成了。”
澤煜聽到消息時,連夜就趕了過來,臨走時特意讓人燉了參湯送來。
五娘看著寰姬,心底里暗暗稱奇。自己浸淫術法大半輩子了,自詡有些天賦,可在這個小姑娘面前,竟顯得如此尋常了。
她這一生,術法上的心得不算少,可偏偏兒子常年臥病,她心思都耗在那上頭,從沒正經收過徒弟。
寰姬這幾個月待她敬重,天池山上聽她傾訴,澤煜送來的點心果子也總會給她留一份,這些暖意,讓她對著這姑娘生了些憐惜。
“若是能收她做徒弟,把畢生所學都教給她,該多好。”
可念頭剛起,又被她按了下去。她不過是個奴才,寰姬說到底,怕也只是澤煜手里的一枚棋。
等這盤棋下完了,以澤煜的性子,這枚知道太多事的棋子,還能留著么?
望著燈下寰姬認真的側臉,正是花苞般的年紀,心性干凈得像月光,五娘輕輕嘆了口氣。
終究是...對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