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易晏不會來了,但沒想到,才出府門,就看見他的馬車停在路邊。
姜陽想了想,囑咐馬夫:“你先回去,日落前來接我。”
“是。”
上了易晏的馬車,才發現他在杵著頭打盹。簾幕撩起時,悉窣的響動將他驚了起來。
陽光斜打進昏暗車廂,照亮了這方小小的空間。二人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對視,空氣中被攪亂的細碎粉塵如點點光斑,無聲下落。
易晏先回過神,輕咳一聲,什么也沒說,默默讓了半個身子的空位給姜陽。
“……”
姜陽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干脆同他一起沉默。她徑直坐下,攏了攏衣袖,閉目養神。
二人一時無話,各自想著心事,車身輕晃,出發了。
只是馬車顛簸,一路搖得人直犯困,加上宿醉帶來的眩暈,沒一會,姜陽就撐不住了。
她強忍不適,緩慢地往邊上挪了挪,靠著車廂壁閉上眼,長長地吁了口氣。
可胃里翻江倒海,越想無視,感覺越強烈。
即便看不見,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有多難看。姜陽有氣無力地撫上心口,試圖紓解那股子令人煩躁的反胃感。
——就在這時,鼻尖傳來濕潤涼意,苦澀清新的藥草香氣涌入鼻腔,流水一般疏通了閉塞發悶的神經。
睜眼,眼前是一苗新鮮的,翠綠的……
千金換。
順著藥草看向易晏,他也在看她。
二人這般相峙許久,姜陽才伸手,接過了那株草。
動作間無意觸及到對方的皮膚,依舊如以往一般冰冷。四月的午后溫熱和煦,似乎只有易晏一人,一直身處寒冬之中。
姜陽攥著那株草的手指緩緩收緊,直至翠綠的汁水順著手腕滴落,才半帶嗤笑道:
“既已得手,為何不用?”
車廂里安靜地令人窒息。易晏垂眸苦笑,盯著自己攤在膝蓋上的手看了好一會兒,反問姜陽:“郡主現在,是慶幸我沒有背棄諾言,還是后悔選擇了我?”
姜陽搖頭,發間的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都沒有。我只好奇,你為何費盡心機策劃這一切,又在最后關頭收手。”
清脆的聲響將易晏的視線拉了過來,他的目光從那只步搖上劃過,落在姜陽臉上。
四目相對,彼此眼中的情緒一覽無余。他輕嘆,聲線苦澀:“自知敗露,及時止損罷了。”
“只是如此嗎?”
“不然呢?”易晏輕笑,笑意不達眼底,“總不能,是我動了什么不該有的妄念,想繼續留在郡主身邊,與郡主……呵……”
他收回目光,沒再說下去,下頜的線條一點點繃緊,搭在膝蓋上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姜陽卻依舊緊蹙著眉,并不接受他的解釋:“可師嫣四日前就給你送了藥,我昨日才得知你們的交易,哪來的敗露……”
問到一半,她忽地想到什么,打住了話頭,面色復雜起來。
易晏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是,那日,我想借師慎之手殺了你,從此脫身,繼續做我的閑散王爺。”
“……”
人在被背叛被算計時,大多會憤怒,會無措,會為自己過往的付出感到不值,感到悲哀。
但眼下,不知是不是因為早有預料,姜陽心里竟沒有分毫波動,平靜如水。
甚至,還有幾分釋然。
過去這些時日,她總是琢磨易晏的心思,在信他與不信他之間徘徊,以至于輾轉難眠。如今得了確切的答案,終于可以安心了。
看看手里那株千金難買的藥草,姜陽將其放在了二人中間的空處,淡淡道:“好,那便做你的閑散王爺吧。”
易晏神色一怔,轉頭看過來,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么。
姜陽沒給他機會,揚聲道:“停車。”
馬車停下,姜陽起身就走。易晏伸手攔她,被她拂開,抓了個空。
本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可沒想到,他跟著她下車,追了上來。
手腕被攥住,力道不大,但迫于力量懸殊,還是掙脫不了分毫。姜陽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回頭揚起沒被束縛的另一只手,狠狠甩了身后之人一巴掌。
這一巴掌幾乎用盡了姜陽全部的力氣,震得她手心發麻,半邊胳膊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當下處于城西鬧市,路邊茶攤上都是蹲著避太陽的勞工或者商販。見路中間兩個衣著鮮亮的年輕貴人起了爭執,他們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計,三三兩兩地結伴,看起了熱鬧。
眾目睽睽下,姜陽愈發煩躁,咬咬牙冷聲道:“放開。”
腕上的那只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易晏不顧臉上被姜陽指甲刮出的傷口,壓低了聲音勸她:“是我犯錯在先,要打要罵都隨你,先回去好不好?”
“怎么,怕我失蹤后官府向你追責,耽誤你的閑散日子?”
“我并非此意,只是……”
“并非此意,那就放手。我去哪里,與你何干?”
“你我尚有婚約在身,豈能與我無關?”易晏放緩了語氣,半哄半勸道,“我犯錯,自該責罰于我,郡主不能因此委屈自己……若郡主實在不想見到我,那便郡主乘車,我走回去。”
“你先松手。”
“先答應我。”
“……”
二人誰都不肯松口,一時陷入僵局。周圍過來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吵吵鬧鬧的,亂作一團。
“這是咋了?咋都擠這兒嘞?”
“小兩口吵架,打起來了……”
“……別的不說,有錢人家的小郎君就是俊吶……瞧瞧這身樣……”
“何止呢,那姑娘才……”
“閉嘴!”
冷不丁的一聲呵斥,將正剔著牙打量姜陽的男人嚇了一哆嗦,手里啃了一半的饃也掉在地上,滾了出去。
男人趕緊追著那饃去撿,狼狽不堪,周圍人登時哄笑起來。
許是覺得丟了面子,男人火氣蹭地就上來了。他索性將那剛撿回來的饃往地上一摔,而后脫下外衣,露出一身壯實的肌肉,大搖大擺走向易晏,揚著下巴挑釁道:“有種給爺再說一遍?”
“閉嘴。”
“你找死!”
話音剛落,男人就揮拳打了過來。易晏看都沒看,憑空截住他的拳頭,借力一扭,清脆的咔嚓聲伴著男人的慘叫一起響起,將正在看戲的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不想死就滾。”
男人痛得躺在地上打滾,連連哀叫,周圍人卻只看著,也不上前。
如此這般,只因玉京向來貴賤有別,連居所都要分成東西兩邊,涇渭分明。讓城西百姓去管貴人的閑事,他們不敢,也不愿意。
但人群后面,卻傳出了一個姜陽無比熟悉的聲音——
“嘖,燕王殿下,好大的威風。”
轉頭看去,有人儀態從容,慢悠悠地穿過眾人讓出來的小道,上前站定,笑道:“可這玉京城乃是天子之地,殿下當街斗毆傷人,怕是不妥……”
說著,他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勞煩殿下隨臣回去,好好將此事盤查清楚,免得有人造謠生事,說殿下……”
“仗勢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