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東南路迢迢與“討封”的皮子
- 赤字天師
- 潯墨客
- 4282字
- 2025-06-13 14:15:00
柳林鎮的晨霧尚未散盡,通往東南方向的土路上,便多了一道奇特的風景。
張守一走在最前,嶄新的藏青道袍下擺沾了些露水泥點,腰間那柄帶裂紋的桃木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他努力想維持點“仙風道骨”的派頭,奈何身后跟著的兩位實在搶鏡。
蘇婉兒換下了那身略顯狼狽的學生裝,穿了件鎮上婦人送的藍布碎花褂子,樸素卻掩不住那份留洋歸來的書卷氣和眉宇間的倔強。她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書包,里面塞著她的筆記本、幾本洋文書和一支鋼筆,眼神時不時瞟向張守一的后背,帶著探究、懷疑,還有一絲世界觀重塑后的迷茫。她手里還捏著張守一硬塞過來的“勞務費預支字據”,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茲有《滬上民聲報》記者蘇婉兒,欠清微觀張守一道長勞務費及道袍損失費共計大洋三十塊整,待稿費發放或報社報銷后即行支付。見證人:劉明遠(手印)”。
最后面,則是如同鐵塔般的王鐵牛。他穿著打補丁的粗布短褂,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結實如鐵柱的小腿。他一人扛著三個人的行李:張守一那個塞滿“破爛”的舊褡褳、蘇婉兒的帆布書包,以及他自己那個巨大的、此刻卻空癟癟的粗布包袱。那根小孩手臂粗的棗木棍子像標槍一樣插在包袱里,隨著他雄赳赳的步伐上下顛簸。他臉上洋溢著純粹的、近乎虔誠的興奮,仿佛不是去前途未卜的大城市,而是去朝圣。只是他肚子時不時發出的、雷鳴般的“咕嚕”聲,打破了這“忠誠護衛”的莊嚴感。
“道長!咱晌午能吃上飯不?俺這肚子…唱空城計了!”王鐵牛摸著肚子,聲音洪亮,毫不掩飾。
張守一腳步一個趔趄,沒好氣地回頭:“吃吃吃!就知道吃!才走了不到十里地!清微觀的驢都沒你能嚎!”他心疼地捏了捏懷里僅剩的幾塊大洋,感覺它們正在王鐵牛的胃里哀鳴。
蘇婉兒忍不住“噗嗤”一笑,連日來的緊繃和世界觀沖擊帶來的陰霾似乎被這活寶主仆沖淡了些:“鐵牛兄弟是實在人。道長,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總得讓人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吧?我包里還有兩個雜糧餅子,先墊墊?”
一聽有吃的,王鐵牛眼睛瞬間亮了,如同餓狼見到肉。
“無量那個天尊!省著點!”張守一連忙阻止,痛心疾首,“蘇記者,您那餅子是應急干糧!現在吃了,待會兒真遇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怎么辦?讓他餓著!餓兩頓就消停了!道爺我這是為他好,錘煉心性!”他絕口不提自己更心疼錢。
蘇婉兒看著張守一那副“守財奴”的嘴臉,又好氣又好笑,剛想反駁,眼角余光瞥見路旁茂密的灌木叢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咦?那是什么?”她警覺地停下腳步。
張守一和王鐵牛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灌木叢一陣窸窸窣窣,一個毛茸茸、黃澄澄的小腦袋探了出來。那是一只黃皮子(黃鼠狼),體型比尋常的大了一圈,皮毛油光水滑,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竟透著幾分人性化的狡黠和…期待?它人立而起,兩只前爪像人一樣作揖,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對著張守一的方向,口吐人言,聲音尖細怪異:
“敢問這位道長,您瞧我,是像人吶…還是像神吶?”
討封!
張守一心里“咯噔”一下。這是成了氣候、即將化形的精怪最常用的手段!借人金口玉言,點化自身,一步登天!若說它像人,它便得了人氣,化形成功,但修為也就止步于此,頂多算個“妖人”。若說它像神,那便是天大的機緣,得了“神諭”,有望成就更高道行,但也伴隨著巨大的因果和反噬風險!
這皮子狡猾,不找凡人,專找他這個有道行在身的道士!顯然是想搏一把大的!
王鐵牛哪見過這陣仗,嚇得“媽呀”一聲,差點把肩上的行李扔出去,本能地抽出背后的棗木棍子,擋在張守一和蘇婉兒身前,如臨大敵:“妖…妖怪!道長!蘇小姐!小心!”
蘇婉兒也是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緊緊抓住帆布書包的帶子。科學世界觀剛被轟塌,又親眼見到會說話的黃皮子…這沖擊力有點大!她緊張地看向張守一,想看他如何應對。
張守一倒是鎮定,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那只作揖的黃皮子。炁息流轉,他敏銳地察覺到這皮子身上雖有靈性妖氣,卻并無血腥煞氣,顯然沒害過人命,走的是相對正道的“吸日月精華、偷聽人間道理”的修行路子。它眼神里的期待背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無量那個天尊…”張守一心中念頭飛轉。按正一盟威的規矩,遇到此等精怪討封,若其心性不惡,可順水推舟點化一句“像人”,助其化形,結個善緣。若其心術不正或有血債,則可厲聲呵斥破其道行,甚至直接收了。
眼前這只…似乎還行?點化一句“像人”,舉手之勞,還能得個精怪人情,說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場…張守一的小算盤開始撥動。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異變突生!
“呔!好你個偷雞賊!可算讓道爺我逮著了!”一聲暴喝從路旁樹林里炸響!
只見一個穿著臟兮兮杏黃道袍、留著兩撇鼠須的干瘦老道,手持一柄破破爛爛的拂塵,如同猛虎下山般從樹林里撲了出來!他目標明確,直指那只討封的黃皮子,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看道爺我的‘縛妖索’!收了你個孽畜!”老道手腕一抖,一根浸染著暗紅狗血、散發著腥氣的麻繩如同毒蛇般射向黃皮子!
那黃皮子討封被打斷,又見克星殺到,嚇得魂飛魄散,“吱”一聲尖叫,也顧不上討封了,轉身就想往灌木叢深處鉆!
張守一眉頭一皺。這突然殺出的同行,手段粗暴,氣息浮躁,身上還隱隱帶著點騙子的油滑氣,怎么看都不像正經修道人,倒像是專門捉些不成氣候小妖去騙錢的江湖術士!
“道友且慢!”張守一出聲阻止,腳下步罡微動,身形巧妙地擋在了老道的“縛妖索”和黃皮子之間。
“嗯?”那鼠須老道見有人阻攔,還是個年輕道士,先是一愣,隨即眼中兇光一閃,手腕加力,那浸血麻繩去勢不減,竟連張守一也一并籠罩在內!口中還厲喝道:“哪來的野道士!敢阻道爺降妖除魔!定是這孽畜的同伙!一并拿了!”
“好膽!”王鐵牛見狀大怒,他腦子雖直,但認死理。道長是他的恩公,這干巴老頭竟敢對恩公動手?管他什么妖不妖怪!他怒吼一聲,掄起那根小孩手臂粗的棗木棍子,帶著呼嘯的風聲,朝著那飛來的麻繩和后面的鼠須老道就砸了過去!
“別!”張守一和蘇婉兒同時驚呼!
“砰!”
“嗤啦!”
棗木棍子勢大力沉,精準地砸在飛來的“縛妖索”上!那麻繩應聲而斷!棍風余勢不減,擦著鼠須老道的頭皮掃過,帶飛了他那頂油膩的道冠!
鼠須老道只覺得頭頂一涼,頭皮火辣辣的疼,嚇得魂飛魄散,“哎喲”一聲怪叫,連滾帶爬地往后躲,狼狽不堪。
而那只黃皮子,趁著這混亂的瞬間,“嗖”地一下鉆進了茂密的灌木叢,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場一片死寂。
王鐵牛還保持著掄棍的姿勢,一臉“我保護了道長”的憨直得意。
蘇婉兒捂住了額頭,不忍直視。
張守一看著地上斷成兩截、還散發著狗血腥臭的“縛妖索”,再看看鼠須老道披頭散發、驚魂未定的狼狽樣,以及空空如也的灌木叢……只覺得一股邪火“噌”地竄上腦門!
“無量那個天尊!!!”張守一氣得跳腳,指著王鐵牛的手都在抖,“你…你個憨貨!誰讓你動手的!誰讓你砸的!”
王鐵牛被吼得一愣,委屈巴巴:“道長…他…他拿繩子抽您!俺得保護您啊!”
“保護個屁!”張守一痛心疾首,指著灌木叢,“那皮子!那皮子跑了!道爺我眼看就要點化它,結個善緣!說不定以后能幫咱看家護院抓老鼠!再不濟,讓它去趙老爺家偷幾只肥雞來孝敬道爺也行啊!現在全完了!被你一棍子打沒了!”
他又指著地上斷掉的“縛妖索”和驚魂未定的鼠須老道,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還有這個!這老騙子!他這破繩子是浸了黑狗血不假,但也就嚇唬嚇唬小妖!根本傷不了人!你這一棍子下去,繩子斷了,他帽子飛了,回頭肯定賴上咱們!訛錢!訛醫藥費!訛精神損失費!”
仿佛為了印證張守一的話,那鼠須老道回過神來,摸著自己火辣辣的頭皮和散亂的頭發,再看看地上斷掉的“法寶”,頓時捶胸頓足,哭天搶地起來:
“哎呀!我的縛妖神索啊!祖傳的法寶啊!被你這莽夫毀了啊!還有我的頭…我的頭好暈!定是被你的棍風傷了元神!賠錢!你們必須賠錢!沒有二十塊大洋,今天誰也別想走!”他一邊干嚎,一邊偷偷觀察張守一的臉色。
王鐵牛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看著暴跳如雷的張守一和哭嚎訛詐的老道,手足無措地攥著棗木棍子,黝黑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和愧疚:“道…道長…俺…俺不是故意的…俺…”
蘇婉兒看著這場鬧劇,又好氣又好笑,上前一步,擋在王鐵牛身前,對著那鼠須老道冷冷道:“這位道長,方才分明是你不分青紅皂白,連我同伴也要一起打。我這位兄弟是護主心切,情有可原。你的‘法寶’若真如此厲害,怎會被一根普通木棍輕易砸斷?至于傷了元神…我看你中氣十足,罵起人來比誰都響亮,不像有恙的樣子。若再糾纏,不如我們去找附近保安隊評評理?或者…請這位張道長,用他的‘掌心雷’給你仔細‘診治診治’?”她特意加重了“掌心雷”三個字,目光瞟向張守一腰間那把帶裂紋的桃木劍。
鼠須老道一聽“掌心雷”和“保安隊”,又想起剛才王鐵牛那恐怖的一棍子,再看看張守一雖然年輕但眼神不善(主要是心疼),頓時慫了。他這類江湖騙子,最怕的就是官府和真有本事的人。
“哼!算…算你們狠!山不轉水轉!咱們走著瞧!”鼠須老道撂下一句狠話,也顧不上撿他那破道冠和斷繩子,灰溜溜地鉆進樹林跑了。
趕走了訛詐的老道,張守一看著依舊滿臉愧疚的王鐵牛,再看看空空如也的灌木叢,只覺得心都在滴血。一個潛在的“精怪長工”兼“肥雞供應商”,就這么飛了!還差點被訛走二十塊大洋!
“虧了虧了!血虧!”張守一對著初升的太陽哀嘆,“鐵牛啊鐵牛!道爺我收你不是為了讓你幫我花錢…呃,打跑潛在收益的啊!十個大饅頭!沒了!全沒了!”
王鐵牛低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大狗:“道長…俺…俺少吃點…俺以后一定看清楚再動手…”
蘇婉兒看著這一大一小,一個痛心疾首,一個垂頭喪氣,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她從帆布包里掏出那兩個雜糧餅子,遞給王鐵牛一個,又掰了半個給張守一:“好了,都別嚎了。餅子先墊墊。鐵牛兄弟也是好心。至于那黃皮子…”她頓了頓,看向灌木叢,眼神復雜,“萬物有靈,它既然沒害人,跑了…或許也是它的造化。”
張守一接過那半個硬邦邦的餅子,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咬那跑掉的黃皮子和訛詐的老道,含糊不清地嘟囔:“造化?道爺我的造化就是一路‘赤字’!清微觀的金瓦屋頂啊…又遠了一步…”
三人重新上路。王鐵牛悶頭啃著餅子,腳步都沉重了幾分。張守一化悲憤為食欲(雖然只有半個餅),邊走邊琢磨著下一單“生意”在哪里。蘇婉兒則望著東南方隱約可見的、更加繁華的城鎮輪廓,心中盤算著到了那里如何盡快將柳林鎮的新聞稿發回報社,以及…如何“科學”地理解并報道昨晚那超自然的一幕。
陽光將三人的影子拉長,投射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道袍、布褂、棗木棍…這個奇怪的組合,帶著滿身的市井氣、未消的驚悸和對未來的茫然與期待,踏入了更廣闊的江湖。張守一摸了摸懷里僅剩的幾塊大洋,又感受了一下背后王鐵牛那沉重的、代表著“十個大饅頭”的呼吸聲,眼神悲壯:
“無量那個天尊…下一站,說啥也得先接個能管飯的大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