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赤色金光與東南風起
- 赤字天師
- 潯墨客
- 4071字
- 2025-06-16 08:07:00
臨河鎮的陽光從未如此溫暖明亮。
河神廟前那壓抑的香火氣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喧囂與生機。污濁的河水裹挾著鯰魚精破碎的鱗甲和腥臭的血液向下游流去,宣告著“河神”時代的終結。碼頭上重新響起了船工的號子,店鋪的門板被卸下,孩子們終于敢在河邊嬉戲,盡管大人們依舊心有余悸地拉著他們的手。
然而,鎮子東頭一戶干凈的漁家小院里,氣氛卻依舊凝重。
張守一躺在鋪著干凈粗布的土炕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他身上的新道袍早已換下,只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色里衣,胸口處還隱隱透出包扎布條下的殷紅。床邊放著一個空了的藥碗,濃重的苦澀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蘇婉兒坐在炕邊的小凳上,眼圈微紅,手里拿著一塊濕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張守一額頭的虛汗。她的帆布書包放在腳邊,里面塞滿了從鎮上藥鋪“賒”來的各種補氣養血的藥材單據,每一張都代表著沉甸甸的債務。
王鐵牛則像個門神一樣蹲在門口,他那根棗木棍子就靠在門框邊。他低著頭,雙手抱著膝蓋,高大的身影縮成一團,顯得異常沮喪和自責。他不時抬頭看看炕上的張守一,又飛快地低下頭,嘴里喃喃著:“都怪俺…都怪俺沒保護好道長…俺要是再抱緊點…道長就不用拼命了…”
“鐵牛,別這么說。”蘇婉兒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堅定,“沒有你死死抱住魚頭,爭取到那關鍵的時間,我們根本不可能把‘水雷’送進去。道長他…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救整個鎮子的孩子。”她回想起河底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張守一渾身浴血卻引動天雷的決絕身影,依舊讓她心潮澎湃,也讓她對這個“貪財”小道士的本質有了更深的認識。
三天了。張守一昏迷了整整三天。鎮上最好的郎中來看了,只說是元氣大傷,經脈受損嚴重,需靜養,開了些吊命的方子。蘇婉兒和王鐵牛輪流守著,喂藥、擦身,眼看著他氣息從微弱到漸漸平穩,卻始終不見醒來。
“蘇小姐…道長他…不會…”王鐵牛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會!”蘇婉兒打斷他,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他那么貪財,清微觀的金瓦屋頂還沒修呢,他舍不得死!”這理由有些荒謬,卻莫名地給了她信心。
就在這時,炕上的張守一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
“道長?!”蘇婉兒和王鐵牛同時撲到炕邊,緊張地盯著他。
張守一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終于,那雙緊閉了三天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眼神有些渙散、迷茫,仿佛隔著一層濃霧。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氣音。
“水!快!鐵牛!”蘇婉兒驚喜交加,連忙吩咐。
王鐵牛手忙腳亂地沖到桌邊,倒了一碗溫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蘇婉兒扶起張守一的頭,一點點將水喂進去。
清涼的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張守一的眼神漸漸聚焦。他看清了眼前滿臉關切的蘇婉兒和眼睛紅得像兔子、咧嘴傻笑的王鐵牛,又環顧了一下陌生的屋子,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回——濁浪、巨妖、鐵牛的怒吼、蘇婉兒的“水雷”、還有那耗盡精血引動的五雷正法…以及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劇痛和黑暗。
“沒…死啊…”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笑容,卻牽動了胸口的傷,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道長!您醒了!太好了!”王鐵牛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聲音洪亮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噓!小點聲!”蘇婉兒瞪了他一眼,但臉上的喜悅也掩飾不住,“感覺怎么樣?哪里疼?要不要再叫郎中來看看?”
張守一艱難地搖搖頭,感受著體內的情況。丹田空蕩如被掏空,經脈如同干涸龜裂的土地,處處傳來針扎般的刺痛。真炁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連抬抬手指都費力。這傷勢,比想象中還要重。他試著運轉了一下最基礎的養氣法門,立刻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臉色潮紅。
“別亂動!”蘇婉兒連忙幫他拍背順氣,眼中滿是擔憂,“郎中說你經脈受損嚴重,強行運功只會加重傷勢,必須靜養。”
“靜養…多久?”張守一喘息著問,聲音依舊虛弱。
“至少…幾個月吧。”蘇婉兒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個時間。幾個月,對于需要賺錢修觀、還要養著王鐵牛這個“飯桶”的張守一來說,簡直是噩耗。
張守一沉默了。他看著自己蒼白無力的手,又看看王鐵牛那充滿擔憂的憨厚臉龐,再看看蘇婉兒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那點因為蘇醒的喜悅瞬間被巨大的沮喪淹沒。幾個月?清微觀的屋頂怎么辦?王鐵牛的肚子怎么辦?這趟臨河鎮之行…拼了半條命,結果呢?錢呢?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枕頭底下——空的!
“錢…我的錢袋呢?!”張守一猛地睜大眼睛,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驚恐。
蘇婉兒和王鐵牛都是一愣。蘇婉兒哭笑不得,沒好氣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張守一手里:“就知道惦記你的錢!在這兒呢!陳扒皮那份‘祭品錢’,按你的‘囑托’,我帶著鐵牛和鎮上鄉親,直接從他家地窖里‘請’出來了!一共一百二十塊大洋!都在里面!一個子兒不少!”
沉甸甸的錢袋入手,張守一懸著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臉上終于露出了蘇醒后第一個真實的笑容,雖然依舊虛弱:“無量那個天尊…總算…沒白拼命…”
“還有,”蘇婉兒又從帆布包里拿出一份報紙的樣稿,遞給張守一,“這是《滬上民聲報》加急刊印的號外,頭版頭條!《正一道士怒斬河妖,臨河鎮童祭慘劇真相大白!》署名記者蘇婉兒,特別鳴謝張守一道長鼎力相助!你的名字和事跡,很快就會傳遍十里八鄉!清微觀的香火…估計要旺起來了!”她的語氣帶著一絲自豪和調侃。
張守一看著報紙上那醒目的標題,還有文中對自己“道法通玄、俠肝義膽”的描述(雖然有些夸張),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心里那點沮喪被巨大的滿足感沖淡了不少。出名!香火!這可是比大洋更值錢的“無形資產”!
“嘿嘿…蘇記者…文筆…不錯…”他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翅膀撲棱聲。一只通體雪白、只有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紙鶴,如同活物般,輕盈地穿過窗欞的縫隙,無視屋內的幾人,徑直飛到張守一的上方,盤旋了三圈。
“咦?紙鶴?”王鐵牛好奇地伸手想去抓。
“別動!”張守一和蘇婉兒同時出聲。
只見那紙鶴盤旋三圈后,懸停在張守一面前,鶴喙微張,一個熟悉又帶著幾分急切的憊懶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正是師父玄塵子:
“守一吾徒…東南…大城…濁氣沖天…恐有大魔…速去…順便…咳咳…化緣!道觀…快塌了…為師快…喝西北風了…血光之災…非一劫…慎之…慎之…”
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秘法傳訊特有的模糊和損耗感,最后幾個字更是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隨即,那紙鶴如同耗盡了所有靈力,“噗”地一聲輕響,化作點點細碎的光塵,消散在空氣中。
屋內一片寂靜。
張守一握著錢袋的手僵住了,臉上的笑容凝固。師父的聲音…東南大城…濁氣沖天…恐有大魔…血光之災非一劫…
剛剛因為蘇醒和拿到錢袋升起的一絲喜悅,瞬間被更深的沉重和憂慮取代。師父的傳訊不會空穴來風。能讓師父用秘法紙鶴急催,還提到“大魔”和再次強調“血光之災”…東南方那座繁華的上海灘,等待他的恐怕不是香火和金錢,而是更加兇險的龍潭虎穴!
蘇婉兒和王鐵牛也聽到了那聲音(紙鶴傳音范圍覆蓋),都震驚地看著張守一。
“道長…師父他…”王鐵牛有些不安。
“東南…大城…是上海?”蘇婉兒立刻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正好!我的報社聘用通知也下來了!讓我盡快去上海分社報到!張道長,鐵牛,我們…”
她的話沒說完,張守一已經掙扎著坐了起來,雖然疼得齜牙咧嘴,眼神卻異常堅定。他掂量著手里沉甸甸的錢袋,感受著體內空空如也的丹田和隱隱作痛的經脈,再想想師父的傳訊和蘇婉兒的話,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混合著無奈、算計、以及一絲對未知挑戰的興奮的復雜笑容。
“上海…好啊…”他喃喃道,隨即看向蘇婉兒和王鐵牛,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蘇記者,麻煩你…用陳扒皮這份‘祭品錢’,雇輛最舒服的驢車!再買幾斤最好的紅棗桂圓…嗯,再給鐵牛買二十個大肉包子!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
“鐵牛!收拾行李!道爺我要去上海…賺大錢!順便…降個大魔!”
“至于這傷…”他低頭看看自己纏著布條的胸口,眼神一狠,“路上養!死不了!道祖在上,弟子這是去行善積德…順便…化個天大的緣!”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年輕道士蒼白卻斗志昂揚的臉上,也落在他手中那袋沾著“河神”血與臨河鎮百姓血淚的銀元上。那“赤字天師”的宿命,似乎并未因重傷而終結,反而在師父的箴言和東南方未知的威脅中,被賦予了更深沉的含義。
王鐵牛一聽有大肉包子,眼睛瞬間亮了,所有擔憂拋到九霄云外,響亮地應道:“哎!好嘞!道長!俺這就去!”
蘇婉兒看著張守一那副“要錢不要命”卻又透著莫名悲壯的架勢,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也不自覺地彎起。她收起報紙樣稿,起身道:“我去安排車馬和補給。張道長,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躺著!養傷!在到上海之前,別再想著‘加錢’了!”
驢車很快雇好了,鋪著厚厚的干草和褥子。紅棗桂圓買了,大肉包子也買了,香氣四溢。王鐵牛小心翼翼地背著依舊虛弱的張守一,將他安置在驢車上最舒服的位置,自己則抱著那根棗木棍子和三個人的行李,雄赳赳地坐在車轅上,仿佛一位忠誠的騎士。
蘇婉兒坐在張守一旁邊,手里拿著筆記本,已經開始構思上海灘的新聞選題,目光不時掃過東南方向隱約可見的、更加繁華喧囂的地平線。
驢車吱呀呀地駛離了劫后余生、漸漸恢復生機的臨河鎮,踏上了通往更廣闊天地的官道。車輪碾過塵土,留下淺淺的轍痕。
張守一躺在微微顛簸的車板上,感受著體內緩慢恢復的微弱生機,看著湛藍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飛鳥,又摸了摸懷里那沉甸甸的錢袋,心中百感交集。清微觀漏雨的屋頂、王鐵牛那無底洞般的胃口、師父急切又模糊的傳訊、東南方那“濁氣沖天”的大城、還有那如影隨形的“血光之災”…如同一幅幅紛亂的畫卷在腦海中交織。
最終,所有的念頭都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市井智慧與無奈嘆息的嘟囔,消散在帶著泥土氣息的風里:
“無量那個天尊…這上海灘的‘大生意’…怕是又要虧本了…”
車轅上,王鐵牛咬了一大口肉包子,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卻信心十足地應和:“道長!不怕!虧了俺去扛包!管飽就行!”
蘇婉兒合上筆記本,望著遠方越來越清晰的城市輪廓,眼中閃爍著對真相的執著和對未來的期待。
驢車載著滿身的傷痕、空空的錢袋(相對目標而言)、沉重的責任和對繁華都市的未知憧憬,吱吱呀呀,一路向東。陽光正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赤字天師”的名號,如同一個烙印,也如同一個預言,跟隨著他們,投向了那座即將風起云涌的——東方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