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是被凍醒的。
這次不是冷,是徹骨的寒意順著骨髓往上鉆。他蜷縮在繭殿角落的石縫里,后背貼著冰涼的繭石,石縫里滲出的暗褐色液體已經凝固成痂,黏在他腰側的傷口上,像塊浸透了血的膏藥。
“醒了?”
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陳默猛地抬頭,看見蘇阿婆正蹲在他面前。她的銀發用靛藍頭巾裹著,臉上布滿皺紋,最醒目的是左眼角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和他父親老照片里那個“失蹤的考古隊員”身上的傷痕,位置分毫不差。
“阿婆?”陳默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您怎么會在這兒?”
蘇阿婆沒接話,只是遞來一個粗陶碗。碗里盛著半透明的液體,泛著淡青色的熒光,湊近聞有股清甜的草木香。“喝了。”她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卻意外地溫暖,“這是繭露,能解繭毒。”
陳默猶豫了一下,仰頭喝了一口。液體滑進喉嚨時,他打了個寒顫——像喝下了整片晨霧,涼絲絲的,卻又帶著股暖意,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鉆。手腕上的繭印不再發燙了,之前的灼痛感也消了大半。
“您是……守夜人?”陳默擦了擦嘴角,“之前那個老人說……”
“老東西瘋了。”蘇阿婆嗤笑一聲,用枯枝般的手指撥弄巖壁上的繭紋,“他早該被繭核吞了,偏要賴著不走。”她指了指陳默手腕,“你這繭印,比我當年還深。”
陳默這才注意到,蘇阿婆的右手背上也有一道淡青色的紋路,和他的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更淺,像被水洗過的墨痕。“您也是繭引?”
“四十年前的繭引。”蘇阿婆的目光飄向繭核,眼神突然變得很輕,像在回憶什么,“那時候我也像你這么大,背著相機闖進來,說要拍‘中國最后的秘境’。”她笑了笑,“結果拍了張繭核的照片,被霧墻困了三天三夜。”
“后來呢?”
“后來?”蘇阿婆摸了摸臉上的疤痕,“后來老周(十年前失蹤的科考隊長)救了我。他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子,舉著火把在霧里喊‘跟我走’。”她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甲掐進陳默手腕,“他說繭核在喊我,說我是‘天選之女’,要把我綁上祭臺。”
陳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您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沒逃。”蘇阿婆的聲音突然低下去,“老周用他的血替我畫了道符,貼在我后頸。我昏過去的時候,聽見他說‘繭核要的不是命,是魂’。”她掀起頭巾,露出后頸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形狀竟和陳默手腕的繭印一模一樣。
陳默的呼吸一滯。他想起繭殿巖壁上的血字:“飼繭者,以血飼繭,以魂飼神。”原來“飼繭”的代價,是把魂魄留給繭核?
“那你父親……”陳默摸出背包里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著藏青工裝,抱著襁褓中的他,背景是雪山,“他是不是也……”
蘇阿婆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接過照片,指腹輕輕撫過男人的臉:“陳教授啊……他比你聰明。”她抬頭時,眼眶紅得像浸了血,“十年前他來的時候,已經知道繭核的秘密了。他說那不是什么‘蠶母神的心臟’,是……”
“是什么?”
“是怪物。”蘇阿婆的聲音突然哽咽,“他說繭核是上古文明的‘能量墳場’,里面困著無數被吸光魂魄的人。他們有的變成了繭靈,有的變成了守夜人,有的……”她指了指繭核,“變成了繭核本身。”
陳默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在繭核記憶里看到的父親——那個渾身是血、喉嚨被堵住的男人,嘴型分明在說“跑”。原來父親早就知道危險,卻還是……
“他留了個東西給你。”蘇阿婆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塞到陳默手里,“藏在他當年住的巖縫里,用塊帶繭紋的石頭壓著。”
陳默打開油布,里面是個黃銅懷表。表蓋內側刻著“致小默,1998年霧隱山尋真”,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打開表蓋,里面的指針停在三點十七分,玻璃罩下粘著半張紙條,字跡被血浸透,勉強能辨認:“繭核怕光——不是火光,是……”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
“他最后來找我,說要在繭殿里等你。”蘇阿婆的眼淚掉在懷表上,“他說繭核最怕‘活人的執念’,你的魂要是夠硬,說不定能把它燒出個窟窿。”
“等我?”陳默的聲音發顫,“可我連怎么出去都不知道……”
“沿著繭徑走。”蘇阿婆指了指溶洞頂部若隱若現的光帶,“但記住,霧里的聲音別信。那些繭靈不是在喊你,是在喊它們自己。”
話音未落,溶洞深處傳來一陣騷動。陳默轉頭望去,看見無數透明的觸手從巖縫里鉆出來,比之前更粗更密,表面覆蓋的絨毛泛著幽藍的光。觸手的目標不是他,而是蘇阿婆——它們纏住她的腳踝、手腕,像蛇一樣往她嘴里鉆。
“阿婆!”陳默撲過去,抄起地上的瑞士軍刀砍向觸手。刀刃劃過的地方冒出青煙,觸手卻只是縮了縮,反而纏得更緊。
“沒用的!”蘇阿婆的嘴被堵住了,只能從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她的臉開始變形,皮膚下鼓起一個個半透明的包,像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
“繭核要你的魂!”陳默想起蘇阿婆后頸的繭印,“快把后頸的符給我!”
蘇阿婆拼命點頭,用盡全力扯下后頸的符紙。符紙是紅色的,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符號,和巖壁上的繭紋如出一轍。陳默剛接過符紙,蘇阿婆的身體突然變得半透明,像塊融化的玻璃。
“記住……光……”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消散在空氣里,只留下一塊帶繭紋的石頭,掉在陳默腳邊。
觸手失去了目標,紛紛縮回巖縫。溶洞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繭核的嗡鳴聲,像在嘲笑什么。
陳默撿起石頭,發現背面刻著一行小字:“繭徑通向繭核的弱點——光的反面。”
他抬頭看向溶洞頂部,那些光帶正隨著繭核的嗡鳴明滅不定。其中一道光帶特別亮,照在地面的石板上,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有什么東西在動——是父親的懷表!
陳默沖過去,撿起懷表。表蓋內側的血字突然亮了起來,原本被撕掉的部分緩緩浮現:“繭核怕光——不是火光,是……活人的影子。”
“影子?”陳默愣住了。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在光斑里拉得老長,像條黑色的蛇。
繭核的嗡鳴聲突然拔高。陳默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腳底鉆進來,像無數根細針在扎他的骨頭。他踉蹌著后退,撞在高臺上,懷表掉在地上,表蓋摔開,指針突然開始轉動。
三點十七分——三點十八分——三點十九分……
“跑!”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陳默抬頭,看見父親的身影站在繭核前。他穿著藏青工裝,臉上帶著陳默記憶中最溫暖的笑容,手里舉著那塊帶繭紋的石頭。
“小默,用影子罩住繭核!”父親的聲音像洪鐘,“活人的影子是繭核的天敵,它能燒穿這怪物的殼!”
陳默這才發現,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時變得漆黑如墨,像團濃稠的墨汁,正順著地面往繭核爬去。繭核發出刺耳的尖叫,表面的光暈開始扭曲,像被火烤的蠟。
“快!”父親的身影開始虛化,“我撐不住了……記住,無界村的秘密在繭核最深處,那里有……”
話音未落,繭核迸發出刺目的白光。陳默閉上眼睛,感覺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從他體內涌出來,融入影子。等他再睜開眼,繭核已經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漆黑的空間——像只被戳破的巨眼。
父親的影子最后一閃,消失在裂縫里。陳默撲過去,卻只抓住一把半透明的光,像抓碎了的玻璃。
溶洞里突然安靜下來。繭核的嗡鳴聲消失了,霧氣開始消退,露出頭頂的天光——原來繭殿上方是個巨大的天然溶洞,陽光正從洞口灑下來,照在陳默臉上。
他摸了摸手腕,繭印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后頸的符紙不知何時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
“小默?”
陳默猛地轉身。蘇阿婆站在溶洞入口,她的臉不再透明,銀發在陽光下泛著柔亮的光,臉上的疤痕也淡了許多。
“阿婆?您……”
“繭核被你破了。”蘇阿婆笑著走過來,手里捧著個紅布包,“老周說你會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紅布包里是本舊日記本,封皮上寫著“陳建國·霧隱山考察日志 1998”。
陳默翻開第一頁,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1998年7月15日,霧隱山發現古代文明遺址。村民稱其為‘繭殿’,核心是枚半透明晶體,疑似‘能量容器’。初步判斷:該文明掌握生物能量轉化技術,但存在嚴重倫理問題——他們在用活人喂養晶體。”
最后一頁的字跡潦草,沾著血跡:“7月23日,我發現繭核的真相了。它不是神,是上古戰爭的遺物,困著無數被獻祭的靈魂。村民所謂的‘飼繭儀式’,其實是在給它‘喂人’,防止它暴走。老周被我發現了,他……他成了新的守夜人。小默,如果你看到這本日記,記住:繭核怕影子,怕活人的執念。毀掉它,或者……成為它。但我相信你會選前者。”
日記本的最后一頁夾著張照片,是父親抱著襁褓中的他,背景是霧隱山的雪山。襁褓的邊角,繡著朵藍色的小花——和陳默記憶中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樣,一模一樣。
“要走了嗎?”蘇阿婆指著溶洞出口。
陳默站起身,把日記本塞進背包。他回頭看了一眼繭核的裂縫,里面漆黑一片,像只永遠閉不上的眼睛。
“走。”他抓起相機,鏡頭對準洞口的陽光,“我要把這里的故事,寫進論文里。”
蘇阿婆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好。但記住,有些秘密,適合爛在霧里。”
陳默走出溶洞時,霧墻已經完全消失了。無界村的房屋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屋頂的茅草不再像之前那樣泛著青灰,而是金燦燦的,像撒了層金粉。
他摸了摸后頸,那里有道淺淺的疤痕,和蘇阿婆的一模一樣。
風從山那邊吹過來,帶著青草的香氣。陳默深吸一口氣,按下相機的快門。
鏡頭里,無界村的炊煙正裊裊升起,像條白色的絲帶,飄向湛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