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開封,日光已有些灼人。
汴河上擠滿了小船。
船上、岸上皆是衣衫襤褸的流民。
他們分段協作,鐵耙翻攪,竹纜牽引,木斗舀起河泥,一筐一筐地往堤壩上運送,來來往往,樂此不彼。
河岸兩側,牛車、驢車宛如長龍,都是附近農戶趕來運泥的。
河底挖出的淤泥,正是上好的肥料,一車車被他們拉往郊外農田。
而部分脫水后的河泥,則摻了石灰,由民夫們用木夯層層夯實,壘作堤基,外層再砌上青磚碎石,固若金湯。
堤坡上,婦人們正栽插柳樁,待來年柳枝抽芽,根系便能固土護堤。
河床里,孩子們嬉笑著扒拉淤泥,偶爾摸到泥鰍、河蚌,便興奮地叫嚷起來。
放眼望去,整條汴河上下,人聲鼎沸,繁忙卻井然,竟透著一股蓬勃的生氣。
汴河岸上,一個頭戴草笠,褲腿高卷的年輕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淤泥里,時不時吩咐身后的衙役幾句。
抬起頭,一張斯文的臉,年輕又滄桑,他看了看日頭,嘴里罵罵咧咧,細聽卻都是罵自己的話。
“陳鈺啊,陳鈺,你不去太學讀經頌典,不去樊樓吟詩弄詞,卻自甘墮落跑到這爛泥堆里打滾,你對得起這些年苦讀的圣賢書嗎你?”
這人正是陳鈺,陳正言。
他剛尋了處樹蔭想歇歇腳,忽見一個衙役匆匆跑來,“陳押司,府尊來了。”
陳鈺一個激靈,彈起身來,“府尊來了?在哪呢?”
他順著衙役手指的方向看去,見一撥十數人正往他這個方向緩緩走來。
人群中高豎一柄青羅傘,傘下有人一席朱紫,雖看不清面容,但除了府尊趙桓還能有誰?
念及于此,他趕緊起身,背對著來人。
對著身周流民大聲道:“灰淤必須層層夯實!每層都要鋪設碎石,不得偷工減料,誰若是被本押司發現偷懶怠工,發現一次扣除三日口糧,二次發現就自己下河堤,繼續啃樹皮去吧。”
說著又指向一邊的婦人道:“還有活柳樁,必須得埋泥一尺深,不能多也不能少,兩周后本押司會復查,存活率低于十之九,也得扣糧。”
耳聽得腳步聲漸近,他聲音陡然提高,“你們需用心干活,才能對得起府尊為你們辛苦籌集來的糧食……”
“正言!”
話還沒說完,陳鈺便聽到身后有人喚他。
他轉過身,看清來人,忙不迭的迎上來,“府尊您怎么親自來了,這河堤上都是淤泥,濕滑的很,千金之軀,坐不垂堂。府尊還是速速下堤,這里有學生看管定不會出差錯。”
趙桓也提著褲腳淌在淤泥里,看著已經曬黑好幾度不復往日風度的陳鈺,溫聲道:“辛苦正言了,這里有正言看著,我放心的很,這次來,就是來看看你們。”
他說著看向那些面朝泥土背朝天的流民,感慨道:“順便給他們也帶些肉食。”
陳鈺眼眶微熱,“府尊有心了,有府尊這番話,學生就是死在這大堤上,也值了。”
他說著轉身對流民高聲道:“二三子們,府尊來看咱們了,今日加餐,人人有肉!”
這些流民早就看到這一群達官貴人了,一個個面無表情的繼續干活。
來人是貴是賤與他們何干?也不會多給他們分些口糧。
可一聽到有肉吃,人人放下手中伙計,在淤泥中跪倒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河堤上回蕩:“府尊大老爺菩薩保佑!府尊公侯萬代!……”
王智走到陳鈺身邊,給了他一肘子,揶揄道:“秀才,你行啊你!兩天不見,功夫見長啊。”
陳鈺這才像是剛注意到他,斜睨一眼,“哦~是王二郎啊,你是也來看我的嗎?”
大家同在府尊手下做事,你王二郎就能在府衙里吃香喝辣。
他陳秀才只能在淤泥里打滾,這個怨氣,就快沖到天靈蓋了。
王智也不與他一般見識,“你若是知曉我這兩日都經歷了什么,就不會這般抱怨了。”
陳鈺這兩日吃睡都在大堤上,整日只與流民廝混,自然不知曉城內發生了何事,聽聞此言也不由問道:“那你說說,這兩日都發生了什么?”
“說來話長,”王智輕描淡寫地撣了撣衣袖,“你只要知道孟昌齡和李彥全被我給弄死了。”
做了這般大事,不來與兄弟炫耀一番,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現在看著陳鈺目瞪口呆的模樣,王二郎這才心滿意足。
對!就是這個味兒!
“二郎你可以,這府衙的好酒好菜,活該你吃,我就配吃這淤泥。”
陳鈺低下頭,刻意落后王智半步,示意這個老大還得是你來做。
“你還要不要回府衙來?你若要回來……”
王智話還沒說完,就被陳鈺斷然打斷道:“不不,不回!不回!
我在這挺好的,你看這里的陽光多和煦,這里的微風多……香。”
一股子泥腥味沖鼻而來,陳鈺差點干嘔出來,但還是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開什么玩笑,他秦家小門小戶的,哪能跟你王二郎屁股后面這般折騰。
依你這一天砍一個朝廷重臣的勁,除了官家大兒子外,誰家頂得住。
王智瞧他這般避之不及模樣,不由搖頭嘆氣。
自己做了這般大事,沒朋友在身邊吹噓,真不得勁。
雖然府衙里還有算盤和陳東,可一個是榆木疙瘩,一個只嫌他砍得少,都沒有在陳鈺面前吹噓得勁。
對,還有個小胖,小胖若是得知,怕是只會嚇哭吧。
想到小胖,王智走到趙桓面前道:“府尊,咱們得去流民營地看看了。”
趙桓會意,與前來迎候的河槽官員寒暄幾句,又特意拉著陳鈺囑咐了些體己話,這才帶著王智等人離開堤岸。
陳鈺雖然在這一眾疏曹官吏中職位不是最高的,但我大宋朝的特色便是官不如職,職不如差遣。
除了部分官職和差遣一致外,大多官職和差遣都是兩回事,更有很多如朱勔一般只有官,沒有職和差遣的空頭官員。
就比如元豐年的蘇軾,本官是朝奉郎,職是龍圖閣學士,可差遣確是黃州團練副使。
堂堂一個朝廷大學士,人卻在地方監督釀酒坊稅收。
這種奇葩事,也就我大宋朝能做得出來了。
因此也就造成了大宋“十羊九牧”的冗官問題。
那些居其官不知其職者,在朝堂上比比皆是。
陳鈺雖無官職卑,但差遣卻是疏曹總都,錢糧兵民一把抓,實實在在的疏曹一把手。
疏曹一事開封年年都在做,近兩年之所以堵的厲害,是因為黃河改道奪淮,泥沙倒灌汴河所致。
但疏曹經驗技術此時已經很成熟了,沒什么好視察的。
趙桓來也只是走個過場,慰問一下基層工作者。
此次出城巡視,重中之重還是流民營地問題。
說白了……其實就是那個小白胖子不是很令他放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