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目光如炬,語氣卻帶著幾分寬和,“大膽說。若有人脅迫于你,盡管直言,本府自當為你做主。
只要你說實話,先前偽證之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半句虛言……”
“青天大老爺在上!”
張老漢聞言連忙叩頭,“小人發誓,小人今日所言句句屬實,若有一字虛言,就叫小人死后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說著兩行濁淚便流了下來,“求青天大老爺為小人做主,小人非是豬油蒙了心非要污了楊家二郎清白,實乃為人所迫啊!”
“哦?”
趙桓眼前一亮,“你是被何人脅迫,但說無妨。”
“回大老爺,是被……”
張老漢咬了咬牙,話到嘴邊又改了口,“小老兒也不知那伙人是何來歷,他們捏著小老兒的借據,威脅小老兒,若不按他們的說法來,便要收了小老兒的田……
小老兒一家老小可就指著那八畝薄田吃食,若是被收走,小老兒一家全都得餓死啊……”
堂上張老漢佝僂著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粗糙的手掌不住地抹著臉,卻怎么也擦不干那渾濁的老淚。
堂外圍觀的百姓早已群情激憤,叫罵聲一浪高過一浪,就差把那群惡人的祖宗十八個都翻出來罵個遍。
卻無一人罵張老漢誣陷好人,反而贊揚他不畏強權,不向惡勢力低頭,是個好樣的!
他們都是平頭百姓,知道田地對泥腿子人家意味著什么?
那不僅是田,也是全家人的命。
全家人的命,和一個無關路人的命,怎么選?
就連被誣陷的楊成本人,也不再怒視張老漢,反而對他一抱拳,承了他的情。
文書將朱砂未干的供詞呈上公案,趙桓接過時,目光不由瞥向一旁氣定神閑的王智,眼中大為贊賞。
也不知這個便宜表弟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讓一個視田如命的農夫臨時改變立場,為楊成翻供。
他可不信是張老漢良心突然發現,按下心頭疑慮,道:“行了,你且退到一旁,汝被脅迫之事,本府自會為你討回公道。”
“傳——目擊證人周氏上堂!”
周氏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衣著整齊干凈,甚至還有些金銀首飾,可見身家還算殷實。
她絞著帕子挪到堂中,雖也顯出幾分局促,倒底是見過些世面的,不似尋常村婦那般畏縮。
跪拜時,未語先紅了眼眶,“民婦有罪,求府尊老爺開恩……”
“你是被何人所迫做了偽證,可知兇手是誰?如實道來,本府自會為你做主。”
趙桓有了經驗,也不問她請罪緣由,直接問她兇手是誰。
周氏同樣不敢指名道姓,只說對方是一伙強人,用她家的染布坊為要挾,要她指認楊成。
原來事發當日她正巧去往楊成家里找楊家嫂子收布,撞見那伙強人前來鬧事,她為避免引火上身,便直接退走了。
豈料對方不依不饒,追到她家鋪子里,舉著火把,揚言若不出堂作證,便一把火把布坊燒個干凈……
周氏說著泣不成聲,不能言語,趙桓只能讓她退到一邊。
按理說案件到現在已經很明了了,原本指認楊成犯案的兩個目擊證人均推翻了先前口供,為楊成平反。
但楊成還是無法脫罪,因為最致命的證據,已經擺在了開封府牧的案頭。
“弒兄奸嫂”案的受害人、楊成的兄嫂、死者的發妻楊家娘子親手畫押的供詞,正被趙桓拿起,攤開。
“傳——苦主楊氏!”
王智對身后持刀侍立的王五點了點頭,王五點頭離去,不多時便從后堂扶出一個婦人來。
一直梗著脖子、不服天不服地的楊成在見到這個身披素麻喪服的婦人后頓時雙目通紅,以頭叩地,淚如雨落。
三十未及的楊家娘子,此刻竟已有半頭白發。
她紅腫著眼,已經無淚再落,只是麻木的被人牽到堂中,也不知跪拜府尊,像是失了魂。
趙桓擺了擺手,示意人搬來椅子,安頓她坐下。
“楊氏,本府問你,這畫押供狀可是你親手所畫?”
“楊氏?”
楊成跪行到她面前輕呼,“嫂嫂……”
這是她才抬起頭,待看到這個熟悉的臉后目中再次泛起淚光,攥著他的衣領撕聲錘罵,“都怨你!都怨你……讓你去販柴,你卻去屠狗……你兄長就是被你害死的!就是被你害死的……”
楊成通紅著眼,任由嫂子廝扯捶打,這個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的漢子,此刻也垂到了胸口,不敢去看嫂子的眼睛。
“啪!啪!啪!”
驚堂木連聲響起,趙桓雖也紅了眼,但他此時身份不同,只能鐵面無私道,“楊氏,此開封公堂之上,非是你自家院落,私怨且退堂再議。”
他抖開手中供狀,“本府只問你,這畫押指印,可是你親手所畫?”
楊家娘子如夢初醒,慌忙從椅上滑跪于地,仰起那張憔悴的臉,喉間哽咽,“回……回青天大老爺……確是……民婦親手所畫……“
“那好,本府問你,依這供詞上所言,正是你身邊姓楊名成之人殺了你的丈夫,污了你的清白,可確有其事?”
“不!不是!不是的大老爺!”
楊家娘子渾身顫抖,方才還恨不得楊成去死的恨意,此刻卻化作護犢般的急切。
“好!那你說,究竟是誰殺了你的丈夫?污了你的身子?”
趙桓也沒有問她“既然不是,為何畫押?”這些廢話,乘著楊氏心神失守之際,趕緊逼問!
“是朱衙內!”
“就是那個惡賊殺了我的夫君……”
“他殺了我夫君……對我用了強……又用我孩兒的性命相逼……要我畫押誣陷二叔……“
楊家娘子字字泣血,在公堂上回蕩,堂外百姓猶如沸了水的鍋轟然炸了!
雖然有不少人得了小道消息,知道真正兇手是誰,但此人名聲太過兇惡,以至于無人敢大肆宣揚,所以汴京城里大多百姓都是不知事情原委的。
如今突然得知真正兇手竟然是那個破家敗戶無數的朱衙內,群情激涌之下,竟差點撞破欄桿闖入公堂。
“請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誅殺惡賊!”
不知從哪個角落迸出這聲吶喊,頃刻間燎遍全場。
黑壓壓的人群如風吹麥浪般矮了下去,轉眼間堂外竟跪得滿滿當當。
白發老翁以額觸地,粗布衣裳的婦人抱著稚子連連叩首,連差役都悄悄垂下水火棍,跟著跪了下來。
舉目望去,竟無一人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