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程硯雪被窗欞上的叩擊聲驚醒。
她掀開棉被,見顧承墨立在廊下,青衫外罩著半舊的墨色披風,懷里抱著個裹著紅綢的畫軸。
“該走了。“他說這話時沒看她,目光落在她攥緊被角的指節上——那是她緊張時的慣常動作。
程硯雪慌忙下床,鞋尖卻勾到床幔,整個人踉蹌著撞向桌角。
顧承墨的身影突然欺近,手臂橫在她額前,骨節分明的手指幾乎要擦到她發頂。
“畫境里容不得分神。“他退后半步,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卻把畫軸往她懷里一塞,“《梨花夢》,十年前我替城南繡娘畫的喜圖。“程硯雪低頭,紅綢下露出半寸畫絹,能隱約看見幾瓣白得透亮的梨花。
畫室里燃著沉水香,顧承墨將畫軸展開在檀木案上。
程硯雪湊過去,只見畫中梨花開得正好,月洞門邊立著個穿石榴紅嫁衣的女子,蓋頭半掀,露出點綴著珍珠的鬢角——那是待嫁新娘的模樣。
“畫魂術需以血為引。“顧承墨取出狼毫,在指尖咬破個小口,墨汁混著血珠滴在畫心。
程硯雪看著那抹紅滲進絹帛,突然想起昨夜殘本上泛藍的字,喉間發緊:“師父,若是我......“
“閉眼。“
話音未落,程硯雪只覺后頸一熱。
顧承墨的掌心覆上來,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溫度卻燙得驚人。
她眼前驟然發黑,再睜眼時,鼻尖已縈繞著清甜的梨花香。
入目是漫山的梨花,風過時落英繽紛,連裙擺都沾了星星點點的白。
程硯雪轉了個圈,發間的木簪碰落兩瓣花,正落在她腳邊的青石板上——那石板竟泛著濕意,像剛被晨露打過。
“硯雪。“顧承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轉身,見他站在月洞門前,青衫上沾了片梨花,與畫中場景嚴絲合縫。
“這畫境......“程硯雪伸手去碰身側的梨樹,指尖觸到粗糙的樹皮,“是活的?“
顧承墨正要答話,遠處突然傳來抽噎聲。
那聲音像浸在水里,悶悶的,卻越來越清晰。
兩人循聲往梨林深處走,轉過一叢開得極盛的花樹,程硯雪的腳步猛地頓住——
前方空地上搭著喜棚,紅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八個抬喜轎的轎夫機械地抬著空轎轉圈,新娘站在供桌前,手捧的合歡杯正往地上灑酒,酒液卻懸在半空,像被按了暫停的戲文。
最詭異的是他們的臉——轎夫的笑紋僵在嘴角,新娘的眼尾掛著淚,所有表情都像被人用墨筆描死了似的。
“畫靈執念。“顧承墨的聲音沉下來,“他們困在'拜堂'這折里,出不去了。“
程硯雪湊近看新娘的手。
那雙手正虛虛扶著供桌,指甲蓋泛著不健康的青,腕間的銀鐲在半空晃了又晃,始終落不下來。
她突然想起戲班老班主說過的話:“戲子的魂兒在戲里,要是斷了氣還卡在戲文里,那可就......“
“師父,他們像......“她咽了咽唾沫,“像被人抽走了戲魂的角兒。“
顧承墨的眉峰動了動:“接著說。“
“老班主教我練臺步時說,真戲子的動作是有氣的,提氣、換氣、收氣,一氣兒順下來才活。“程硯雪踮腳模仿新娘抬手的動作,水袖揚起又落下,“可他們的動作......“她指尖輕輕碰了碰新娘的手腕,那手竟像紙扎的,“沒氣兒,像被人拿線牽著的傀儡。“
顧承墨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你能破?“
程硯雪喉結動了動。
她想起昨夜殘本上的字,想起畫中女子眼尾的淚痣,想起顧承墨說“硯娘“時那絲極淡的顫。
她摸了摸胸口,殘本還在,隔著布料傳來細微的熱度,像有人在里面輕輕推了她一把。
“試試。“
她深吸一口氣,學新娘的模樣捧起合歡杯。
酒液終于“啪嗒“落在地上,濺濕了她的繡鞋。
程硯雪清了清嗓子,哼起《鳳求凰》的調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唱到“何緣交頸為鴛鴦“時,轎夫的腳步慢了。
新娘的眼淚“吧嗒“掉在喜服上,洇開個深色的印子。
程硯雪膽子大了些,往前踏了半步,水袖掃過新娘的蓋頭:“你等的人,是不是沒來?“
新娘的睫毛劇烈顫動。
程硯雪看見她眼底浮起霧氣,那是活人獨有的情緒。
“他說去求你阿爹應下這門親,說日落前必定趕回來。“程硯雪的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可你等啊等,喜燭燃盡了七支,紅蓋頭被夜露打濕了,他......“
“他死了!“
尖厲的女聲炸響。
程硯雪抬頭,見半空中浮著個紅衣女子,面容與畫中新娘一般無二,卻沒有眼白,只剩兩片漆黑的瞳孔:“他為救我阿爹墜了山!
我阿爹卻說'克夫的命不配進我家門',把我鎖在房里!
我撕了婚書,燒了嫁衣,可這畫......“她指尖掐進掌心,“這畫偏要把我困在拜堂的時辰里!“
程硯雪感覺有冷風灌進后頸。
她攥緊殘本,殘本的熱度突然變得灼人。
“你恨這畫,可你更恨自己。“她迎著紅衣女子的目光,“你恨自己明明不想嫁,卻在畫里一遍又一遍拜堂;恨自己明明該哭,卻要掛著笑;恨自己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只能守著這幅畫......“
紅衣女子的身形晃了晃。
程硯雪看見她眼角滲出血淚,那血不是紅的,是半透明的,像被水洗過的朱砂。
“我帶你去見他。“程硯雪伸手指向梨林外,“不是在畫里,是在你心里。
你記得他穿青布衫的樣子嗎?
記得他說'等我'時眼里的光嗎?“
紅衣女子的手抬起來,指尖虛虛碰了碰程硯雪的額頭。
程硯雪眼前閃過碎片般的畫面:山路上跌跌撞撞的青布身影,繡樓里被撕碎的婚書,還有懸崖邊那截染血的銀鐲。
“我累了。“紅衣女子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她轉身走向喜棚,抬手碰了碰供桌上的紅燭。
燭火“轟“地燒起來,映得整座梨花園亮堂堂的。
轎夫的腳步停了,新娘的眼淚干了,所有畫中人都露出解脫的笑。
程硯雪看著那團火吞沒紅衣女子的身影,直到她徹底融進火光里。
“硯雪。“顧承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回頭,見他倚在梨樹上,眉眼間的冷硬不知何時軟了,“你剛才......“
“我聽見她的戲魂在哭。“程硯雪摸了摸發燙的耳朵,“就像老班主說的,戲子的魂兒要是卡住了,得有人替她把那口氣順下來。“
顧承墨低頭看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還沾著畫魂術的血漬,此刻卻輕輕抖了抖。
“你已摸到'描形'的門檻了。“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程硯雪懷里的殘本上,“比我當年......快得多。“
程硯雪正要答話,懷里的殘本突然震了震。
她慌忙翻開,只見昨夜那行泛藍的字下,又浮出一行新字:“戲魂破局日,殘卷生香時。“
梨花瓣落在殘本上,遮住了“生香“二字。
程硯雪抬頭,見顧承墨正望著遠處的山尖,那里的霧靄不知何時散了,露出半截青灰色的塔尖——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致。
“師父,那是......“
“該回去了。“顧承墨突然轉身,伸手要拉她。
程硯雪這才發現,他的指尖在發抖,“畫境待久了,對魂兒不好。“
程硯雪任由他牽著往月洞門走。
她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翻書,又像是花瓣落在絹帛上的輕響。
殘本還在她懷里震著,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