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庭院的廂房內，過了很長時間的寂靜后。

太平公主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太大變化。

李重茂也始終保持那副恭順的姿態，安靜等待著她的回答。

許久，太平公主側頭向外呼喊了一聲。

“蘭姑，送些吃食進來。”

說罷，她倚在窗戶邊，再度沉默。

過了沒多久，宋蘭便端著兩個盤子進來。

一個盤子上，擺放著五個紅透了的石榴，上面掛著幾滴水珠，顯然是剛剛洗好。

另外一個盤子，卻是空的。

李重茂起身接過，穩當的將裝滿石榴的盤子放在矮桌上。

宋蘭并未出去，而是走到太平公主身后一側侍立著，朝他投來一個莫名的眼神。

李重茂微微點頭表示會意。

接著，便從盤子中拿出一個大紅石榴，巧施力氣。

叭……

石榴被他掰成兩半。

李重茂仔細地挑出石榴籽，將其悉數放入空盤子中。

輕聲說道：“姑姑，可以吃了。”

太平公主此刻臉上的神情才有些變化，就在他做一番動作的時候，她只是默默看著，沒有出聲。

實際卻是在觀察，李重茂沒有得到臆想中的答復后，會是怎么樣的一副姿態。

她覺得李重茂會面露失望，也會有不滿。

但卻沒有想到，他始終保持著溫順恭敬的態度，就連面對自己身旁的女官時，依然是態度不變。

這倒讓太平公主有些刮目相看。

太平公主端起盤子，看了一眼那顆顆分明的石榴籽，道：“四郎……倒是有心了。”

李重茂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急于一時，但也需要在太平公主心中埋下一個印象。

一次不成，那就下次。

很多事情是需要潛移默化去改變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太平公主眼下沒有直接給出答復，可能是覺得突兀。

但這也在她心中埋下了顆種子。

慢慢澆水，總會生根發芽。

太平公主靜靜吃著石榴，廂房內便再無其他聲響。

叭……

又是掰開一個石榴。

叭……

盤子中只剩下了兩個石榴。

李重茂見太平公主瞧了他一眼，眼眸微微瞇起，顯得眼角的皺紋愈發明顯，不緊不慢地吞咽下石榴籽后，才朗聲說道。

“今日時辰已然不早了，四郎……也該著手去幫本宮做事了。”

李重茂連忙起身行禮道：“姑姑說的是，那重茂這便辭別姑姑了。”

說罷，他就邁著步子往廂房外走去。

“四郎，稍住……”

背后忽然傳來太平公主的聲音。

李重茂回頭望去。

見太平公主起身，拿起盤子剩下的兩個石榴，走到他跟前。

舉手想要做個動作。

李重茂會意地低下身子。

太平公主面露滿意神色，輕輕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將手中的石榴遞了過來。

“四郎今日也辛苦了，本宮無甚好禮相送，便給四郎兩個石榴吃罷。”

李重茂接過石榴回道：“侄兒……謝過姑姑。”

他話語中換了個自稱，停頓了一下。

太平公主揮了揮手，道：“去罷去罷！”

李重茂轉身走出廂房，輕輕掩上房門。

……

走出了庭院外，李重茂看見了早先為他引路的那名小沙彌。

李重茂向他行了個佛禮。

小沙彌也連忙雙手合十回應。

李重茂就隨著他往寺外走去。

穿過幾個回廊后，忽然聽見右側院墻處，傳來一陣喧鬧聲。

拐過一道半圓形的青磚拱門。

李重茂便看見了喧鬧聲的來處。

一個武僧裝扮的中年和尚肆意躺在處佛堂前，袒露胸懷，敞著個大肚皮，樣子十分隨意。

慈恩寺幾名穿得十分正式的僧人，正在對他勸誡著。

李重茂好奇地問向一旁的小沙彌：“小師傅，這位師傅的裝扮，看著不像是你們寺中的，不知是何處來的？”

小沙彌苦笑了一下道：“回施主話，這是少林寺來此掛單的武僧，法號普潤。”

掛單，李重茂倒是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一般就是其他地方寺廟的僧人到另外一處寺廟時，向朝廷登記度牒后，就可以短暫停留在到訪的寺廟一段時日。

普潤……

這個名字，怎么有股很強的既視感。

李重茂正想開口詢問，卻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臨淄王李隆基，以及他的跟班劉幽求。

二人正好從佛堂中出來，碰巧瞧見了這一幕。

“普潤，住持好心收留，為何你卻如此擾亂佛門重地，可還有個出家人的樣子。”

幾番糾纏，慈恩寺的僧人終于忍不住出聲斥責。

普潤仿若未覺地翻了個身，向后擺了擺手，甕著聲音道：

“小僧可是有度牒在身，容不得你們不收留，莫管莫管！讓某睡罷！”

幾名慈恩寺的僧人眼見普潤這般耍著無賴，登時心里不滿的意味加深許多，面露嗔色。

正欲再度開口，卻被眼見這一幕的李隆基擺手制止。

隨即，李隆基走到普潤身后蹲下，道：“這位師傅，此間涼爽，恐受風寒，不如到我府上歇息如何？”

普潤聞言咕噥了一聲，翻過身來，瞧見李隆基的打扮，以及他身后站著的劉幽求，穿著一身官服。

眼珠轉了轉，隨后在自己黝黑光亮的頭顱上摸了兩把。

“貴人倒是有心，只是小僧飯量頗大，只怕……”

李隆基爽朗一笑：“我臨淄王府還怕管不得師傅一頓吃食不成，隨意便是！”

臨淄王府……

普潤在心底嘀咕了一番，這才翻起身來，施了佛家禮儀道：“既如此，小僧便多謝臨淄王好意了。免得繼續待在此處，受一些莫名眼神。”

說著，普潤還眼含深意的一一瞟過慈恩寺的僧人。

原來是他！

李重茂此時終于想起來，為何普潤這個名字會給他很強的熟悉感。

此人不正是李隆基發動政變時，替他傳遞消息的那名和尚么。

后來還因為有功，被其封為“伏魔禪師”，獲賜了一身紫袈裟。

如此看來，這普潤應該是因為少林寺待著不如意了，這才來到長安。

陰差陽錯間遇到李隆基，才生出了后面那些事情。

只是李隆基來這慈恩寺，又是有何用意呢？

正這么思忖間，李重茂便對李隆基眼神對視上。

李重茂平靜無波。

李隆基面露驚異之色，見他小聲對身邊的劉幽求說了一句后，便走下臺階，往李重茂這邊走來。

“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四郎，倒真是巧了！”

李隆基先說了一句，隨即疑惑地問道：“不知四郎到慈恩寺有何事情？”

李重茂揚了揚手上的石榴，道：“此處石榴十分紅潤，弟家中娘子愛吃，便來討要一些。

反倒是阿兄，領了那位大師傅回府，怕是有些不好。”

說著，他目光朝普潤那邊看了一眼。

李隆基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頓時一愣，聽到后面時，卻是曬然一笑：“不過些許吃食罷了！”

李重茂笑了笑，沉默不語，心中略有思索。

看來，雖然被自己搶先了時間，但李隆基還是能遇到軌跡上的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