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骨頭縫里都透著冰渣子的冷。

林晏睜開眼，模糊視線里是灰蒙蒙的天，壓得很低。濃得化不開的腐臭味鉆進鼻子，混著鐵銹和塵土的氣息。他躺著，身下是凍硬的泥地，咯得背生疼。意識慢慢回籠，像鈍刀子割肉。

餓。

胃里火燒火燎的絞痛，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

慘白扭曲的臉疊在身側(cè)不遠(yuǎn)處，空洞的眼窩望著天。凍僵的尸體胡亂堆疊著。更遠(yuǎn)處，幾個穿著破爛臟污皮襖的兵卒揮舞著鞭子，牛皮鞭梢刮過寒風(fēng)，啪地抽在一個試圖擠向前方粥棚的流民背上。那是個瘦脫了形的男人，背脊骨頭像要刺破皮肉。悶響過后，男人像塊破布栽倒，抽搐兩下沒了聲息。

“作死的賤皮！擠什么擠！滾回去等死！”兵卒喝罵，唾沫星子噴在冰冷的空氣里。

細(xì)弱的的孩童哭聲從旁邊傳來。林晏看到那個蜷縮在角落的小小身體，像只瀕死的雛鳥。

他得動。否則就是下一具凍硬的尸體。

他咬牙，用盡全身力氣側(cè)翻，手肘撐地，慢慢弓起身。動作牽扯著凍僵的肌肉，像要撕裂。目光掃過附近污穢泥地邊緣幾簇枯黃帶點灰白的草。觀音土？混著這點野草，也許能撐一會兒。

就在他一點點挪動身體靠近那點枯草時，地面?zhèn)鱽碚饎印３翋炿s亂。

馬蹄聲！

不是小股的騎探。是潰兵！

如同地獄打開了閘門，一股裹著血腥氣、汗臭和狂躁的人流嘶吼著涌進這片死氣沉沉的流民營。幾十個，或者更多，穿著零碎破爛甲胄，手里拿著豁口刀槍的漢子，像饑餓的狼群沖入羊圈。他們目的明確——糧食，任何能填肚子的東西。

“搶啊！”“吃的！給老子滾開！”

尖叫、哭嚎、怒罵瞬間炸開。流民營像一鍋沸騰的爛粥。

一個紅著眼、穿著半片破鎖甲的頭目，一腳踹翻一個護著破瓦罐的老婦，搶過罐子仰頭灌著稀得能照人的糊糊，渾濁的液體順著他骯臟的胡子往下淌。

混亂的人群被撕開，林晏暴露在幾個潰兵的視線下。

“瘦是瘦了點，還有點肉！扒了他！”一個獨眼壯漢獰笑著伸手抓來。

林晏瞳孔猛地一縮。不能被抓走。當(dāng)炮灰，或者被當(dāng)成兩腳羊，結(jié)局只有一個死。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轉(zhuǎn)動。冷得刺骨，餓得虛浮，但求生的本能壓過一切。

目光掃過那潰兵頭目的左肩，破舊的護肩上，一個模糊的獸頭標(biāo)志。不是朝廷官軍制式。西邊某個州郡的標(biāo)志？逃兵！

官兵，潰兵，流民，混亂

就在那獨眼壯漢的粗手即將揪住他破爛衣領(lǐng)的瞬間，林晏喉結(jié)滾動，用盡力氣嘶喊出聲，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

“軍爺！官軍！穿紅袍的官軍在后面！剛過黑石口！奔著北邊去了！”

潰兵頭目的灌粥動作頓住，猛地抬頭。紅袍官軍？那可是禁軍精銳！

所有潰兵的動作都因這石破天驚的吼聲遲滯了半瞬。

獨眼壯漢抓向林晏的手停在半空。

頭目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晏，那眼神里除了兇殘，還有驚疑：“小子，你放屁！”他甩掉破罐，大步流星沖過來，一把揪住林晏的前襟，幾乎將他整個人提離地面，血腥和腐臭的口氣噴在林晏臉上，“敢扯謊，老子剮了你！”

林晏被勒得幾乎窒息，臉憋得通紅，身體像風(fēng)中的破布搖晃。他艱難地吸著氣，眼神卻死死盯著頭目混亂的后方，聲音因為缺氧而顫抖，帶著一種詭異的篤定：“西邊，西邊大道！全是馬糞印，新的，穿紅袍。”

“黑石口？”另一個潰兵小頭目驚疑不定地插話，“頭兒，昨天王麻子他們哨探，是說過”

“放屁。”頭目嘴里罵著，揪著林晏的手卻松了幾分力道，眼角瞥向西邊黑沉沉的地平線方向。

就在潰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攪亂陣腳，驚疑不定地望向西方時，林晏的目光瞥向人群外圍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靠著一塊被凍硬泥巴半埋著的斷木。旁邊立著一個沉默的身影。很高，很瘦，破舊的皮襖下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線條。他手里握著一柄滿是豁口的斷刀，刀身黝黑，沾著不明污垢。他一直冷眼看著這場混亂，像一塊融不進背景的堅冰。那雙眼睛，藏在亂發(fā)陰影下，像兩點淬了寒鐵的冷星，銳利，漠然，正冷冷地穿過混亂的人影縫隙，落在他的臉上。

林晏被潰兵頭目像塊破布一樣粗暴地甩在地上。五臟六腑都在翻攪。

頭目獰笑聲嘎嘎響起，像夜梟刮著骨頭：

“小子！你倒真他娘是個人才！甭管真假，跟爺走！路上給爺盯死了！”

一雙粗糙的大手重新抓向林晏的胳膊。

林晏的身體僵硬地被拽離冰冷的泥地，踉蹌著被拖向潰兵的洪流。風(fēng)更冷了，割在臉上生疼。他最后的視野里，是那個角落沉默的身影。

斷刀的反光一閃。

冰冷徹骨的眼神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