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帶著殘冬的涼意，淅淅瀝瀝打在靖安侯府朱紅的門扉上。沈知微縮著脖頸，混在新一批采買的仆役中，低垂的眼簾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緒。她身上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襦裙，鬢角碎發(fā)被雨水濡濕，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看上去不過是個瑟縮在雨幕里的尋常少女。

“罪臣沈庭之女沈知微，發(fā)賣靖安侯府為婢，即日起改名‘阿微’，若有不從，按府規(guī)處置。”管事嬤嬤尖利的聲音劃破雨幕，像一把冰冷的刀，將她過去的身份徹底斬斷。

沈知微斂衽行禮，聲音細(xì)若蚊蚋：“阿微……遵命。”

穿過三進(jìn)三出的庭院，腳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映出侯府亭臺樓閣的倒影。沈知微默默記著路徑，眼角的余光卻留意著廊下懸掛的鸚鵡，留意著往來仆役的服飾紋樣，留意著每一處可能藏著秘密的角落。這里是靖安侯府，是她父親當(dāng)年彈劾過的權(quán)臣勢力盤根錯節(jié)之地，也是她復(fù)仇計劃的第一步。

浣衣局設(shè)在府后偏僻的跨院，潮濕的水汽混雜著皂角味撲面而來。沈知微被分到一個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堆積如山的臟衣物。她挽起袖子，將冰冷的井水潑在衣服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指尖微微顫抖。但這顫抖很快被心中的恨意壓下——比起家族蒙冤、父親慘死的痛苦，這點冷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邊搓洗衣物，一邊豎起耳朵聽著旁人的閑聊。

“聽說了嗎？二公子院里缺個懂醫(yī)理的灑掃，好像是前幾日游園時不慎崴了腳，府里的大夫總說不明白。”

“二公子？可是那位京城有名的閑散貴公子蕭徹？”

“可不是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是性子散漫了些，聽說連侯爺都拿他沒轍。”

沈知微握著棒槌的手微微一頓。蕭徹，靖安侯府的嫡次子……這個名字，她在父親的卷宗里見過。當(dāng)年沈家案發(fā)時，靖安侯府雖未直接參與，但態(tài)度曖昧，而這位二公子，似乎從未在朝堂之事上發(fā)表過任何意見。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悄然升起。懂醫(yī)理？她自幼隨父親學(xué)醫(yī)，不僅精于醫(yī)理，更通曉毒術(shù)。這或許是個接近核心的機會。

機會來得比她預(yù)想的更快。

三日后，負(fù)責(zé)管理各院仆役的林嬤嬤到浣衣局巡查，恰好看到沈知微在為一個被開水燙傷的小丫鬟處理傷口。她沒有用尋常的獾油，而是從自己簡陋的包裹里取出一小株搗爛的蒲公英，敷在傷口上，動作嫻熟而鎮(zhèn)定。

“你這丫頭，懂醫(yī)？”林嬤嬤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沈知微。

沈知微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嬤嬤，家……以前學(xué)過一點粗淺的醫(yī)術(shù)，略懂些草木藥性。”她險些說漏嘴，及時改了口。

林嬤嬤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二公子院里正缺個懂醫(yī)理的灑掃，你跟我來吧。”

沈知微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應(yīng)下：“是，嬤嬤。”

跟著林嬤嬤穿過幾道月洞門，來到一處景致雅致的院落。院中有棵高大的海棠樹，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落，鋪了一地。正房內(nèi)傳來隱約的琴音，清越疏朗，帶著幾分閑散之意。

“二公子，人帶來了。”林嬤嬤在門外恭敬地通稟。

“進(jìn)吧。”屋內(nèi)傳來一道溫潤的男聲，像春日里融化的冰水，帶著一絲慵懶。

沈知微跟著林嬤嬤走進(jìn)屋內(nèi)，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邊臨帖的男子。他身著月白色錦袍，墨發(fā)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側(cè)臉線條干凈利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聽到動靜，他抬眸看來，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卻又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這便是蕭徹。

沈知微連忙低下頭，做出一副怯懦惶恐的樣子，屈膝行禮：“奴婢阿微，見過二公子。”

蕭徹放下手中的狼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算不上銳利，卻仿佛能穿透她的偽裝。他淡淡開口：“林嬤嬤說你懂醫(yī)理？”

“是……奴婢略懂一些。”沈知微的聲音依舊細(xì)弱，手指卻在袖中悄然握緊。

蕭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身上帶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清冽的冷香。他伸出手，語氣隨意地說：“前幾日不慎扭了腳踝，你且看看。”

沈知微猶豫了一下，抬眸看向他。他的眼神平靜無波，似乎真的只是讓她看傷。她定了定神，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褪去他褲腳上的系帶。他的腳踝處果然有些紅腫，但并不嚴(yán)重。

她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他的傷處，觸感微涼。就在指尖接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她敏銳地察覺到他肌肉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是防備？還是……

沈知微收斂心神，專注于傷勢：“公子只是普通的扭傷，并無大礙。用些活血化淤的藥敷上，再靜養(yǎng)幾日便可痊愈。”

“哦？”蕭徹挑了挑眉，“那你且說說，用什么藥好？”

沈知微站起身，垂眸道：“回公子，用蒲公英搗碎敷上即可。蒲公英性寒，可清熱解毒、消腫散結(jié)，最適合這種初期的扭傷。”

蕭徹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閑散的模樣：“倒是個特別的法子。”他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這丫頭，看著笨手笨腳的，倒還懂些門道。”

沈知微心中一緊，面上卻更加惶恐：“奴婢……奴婢只是運氣好，以前在家鄉(xiāng)時見過村里的郎中用過。”

蕭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讓她有些捉摸不透。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揮了揮手：“罷了，你以后便在我院里當(dāng)差吧。林嬤嬤，你安排一下。”

“是，公子。”林嬤嬤應(yīng)下，帶著沈知微退了出去。

走出正房，沈知微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蕭徹剛才的眼神，不像是一個閑散貴公子該有的。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偽裝？

沈知微被安排在蕭徹院中負(fù)責(zé)灑掃和侍墨。她做事格外小心，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蕭徹的一舉一動。

蕭徹果然如傳聞中般閑散，每日不是臨帖作畫，就是撫琴品茗，偶爾也會出門與友人相聚，看似不問世事。但沈知微卻發(fā)現(xiàn)，他看似隨意的揮毫潑墨間，有時會畫出一些隱晦的圖案；他彈奏的琴曲，偶爾會夾雜著幾處奇特的變調(diào)；甚至他與友人的閑談，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總能巧妙地引到一些朝堂軼事上。

這日午后，蕭徹在書案前作畫，畫的是一幅寒梅圖。沈知微在一旁研墨，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畫紙。

“阿微，”蕭徹忽然開口，“你看這梅如何？”

沈知微連忙應(yīng)聲：“回公子，此梅傲骨錚錚，畫得極好。”

蕭徹放下畫筆，拿起一旁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梅雖傲骨，卻也需生在適宜的土壤。若是生錯了地方，縱有千般傲骨，也難逃被折的命運。”

沈知微握著墨條的手微微一僵。他這話，是在說梅，還是在說人？是在說……沈家？

她定了定神，低聲道：“公子所言極是。只是……或許也有那堅韌的，即便生錯了地方，也能頑強生長。”

蕭徹抬眸看她，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哦？你倒是有這般見解。”他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她，“那你說說，若是這梅樹被人冤枉，說它生了蟲，要被砍去，該當(dāng)如何？”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回公子，若是被冤枉，自然要找出證據(jù)，證明自己的清白。”

“證據(jù)？”蕭徹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嘲諷，“若是證據(jù)早已被人銷毀，或是……被人藏了起來呢？”

兩人的距離很近，沈知微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冷香。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試圖穿透她的偽裝，探尋她內(nèi)心的秘密。

她深吸一口氣，迎上他的目光，眼中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那……那或許是命吧。奴婢愚鈍，不懂這些。”

蕭徹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沈知微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暴露。就在她心跳如鼓時，他忽然直起身，重新拿起畫筆，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閑散：“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么。墨研好了嗎？”

“好了，公子。”沈知微連忙將硯臺遞上前，手指卻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蕭徹接過硯臺，目光在她顫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卻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低頭繼續(xù)作畫。

但沈知微知道，剛才的對話絕非偶然。蕭徹一定是察覺到了什么。他看似閑散，實則心思深沉，像一只潛伏在暗處的豹，看似慵懶，卻時刻保持著警惕。

夜晚，萬籟俱寂。沈知微躺在狹小的仆役房里，卻毫無睡意。白天與蕭徹的交鋒讓她意識到，這個二公子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復(fù)雜。想要從他身上找到沈家舊案的線索，恐怕并非易事。

更讓她在意的是蕭徹腰間常佩的那枚玉玨。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玨，質(zhì)地溫潤，雕工精美，只是從中間斷裂，只剩下半枚。而她自己，貼身藏著另外半枚，那是母親臨死前塞給她的，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微”字。

她一直不明白，這半枚玉玨有什么特殊意義，母親為何要讓她貼身收藏。但今天看到蕭徹的那半枚時，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悸動，那斷裂的紋路，似乎與她的半枚能拼合在一起。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她必須弄清楚，這玉玨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

夜深人靜，確認(rèn)其他人都已睡熟后，沈知微悄悄起身，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走出仆役房。蕭徹的書房在主院東側(cè)，她白天已經(jīng)留意過路徑。

借著朦朧的月光，她避開巡邏的家丁，順利來到書房外。書房的門沒有上鎖，她輕輕推開一條縫隙，閃身進(jìn)入。

書房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進(jìn)的月光，勉強能看清屋內(nèi)的陳設(shè)。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墨香和書卷氣。沈知微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火折子，輕輕晃亮，借著微弱的光芒，開始在書架上尋找。

她記得父親的卷宗里提到過，靖安侯府可能藏有當(dāng)年沈家案的相關(guān)證據(jù)。蕭徹看似不問世事，說不定會將一些重要的東西藏在自己的書房里。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書架上的書籍，手指拂過冰冷的書脊。忽然，她的手指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那是一個上鎖的木匣，藏在書架的最底層，被厚厚的灰塵覆蓋，顯然很久沒有動過了。

沈知微心中一喜，連忙拿起木匣。木匣上的鎖是常見的樣式，她從發(fā)間拔下一根銀簪，屏住呼吸，開始嘗試開鎖。她小時候跟著父親的暗衛(wèi)學(xué)過一些粗淺的技巧，希望能派上用場。

“咔噠”一聲，鎖開了。

沈知微心中一緊，連忙打開木匣。木匣里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證據(jù)，只有一些舊物，其中最顯眼的，是一疊泛黃的信箋，和……一枚斷裂的羊脂玉玨！

她顫抖著拿起那枚玉玨，借著微弱的火光仔細(xì)看去。沒錯！這正是蕭徹腰間的那半枚！斷裂的紋路清晰可見，而她自己藏著的半枚，此刻正在貼身的衣襟里微微發(fā)燙。

她忍不住將自己的半枚玉玨也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將兩枚玉玨的斷裂處拼合在一起。

就在兩枚玉玨接觸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玉玨忽然發(fā)出一陣微弱的白光，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讓沈知微看清了玉玨背面刻著的兩個小字——“錦庭”！

錦庭……那是她沈家舊宅的名字！

沈知微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這玉玨……竟然與沈家有關(guān)？蕭徹為什么會有這半枚玉玨？他知道玉玨的來歷嗎？他知道“錦庭”意味著什么嗎？

種種疑問涌上心頭，讓她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月光勾勒出他清冷的輪廓。正是蕭徹！他手中拿著一盞燈籠，燈光照亮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那雙桃花眼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靜靜地看著站在書桌前，手中握著兩枚玉玨的沈知微，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阿微，你三更半夜，在我書房里，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