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假第五日,季衡接到急召回衙署,一股汗味夾雜著陳年卷宗的氣息撲面而來,只見工部的人個個面色慌張,小吏抱著一堆牒報此時正奔走于各司之間,暫代他處理事務的水部員外郎胡冰的案桌上散亂地鋪著數十本賬冊,甚至連算籌都擺錯了,看上去一片狼藉。
而胡冰此時正面色憔悴地奮筆疾書,隨后端起一碗水三兩口咕嘟著灌了下去,嘆了一口氣道:“要了命吶!”。
“懷安兄!”
胡冰瞥見門口的杵著的季衡,猛地站起來,腦袋一暈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季大人!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可還舒坦?這幾日可苦了老弟我啊!尚書省連轉河渠急報十余封,都水監的哭喪蝶九卷,河南道觀察使的催命信上血手印都沒干吶”胡冰抹了一把嘴見季衡一臉錯愕地望著自己,連忙擺手解釋,生怕對方以為自己行代理之職偷懶了。
“這!到底什么情況,子路!”季衡知道以胡冰滴水不漏的辦事態度,忙成這樣自然不可能瀆職的,但是自己才離開幾天工部就冒出來這么多事情,令他感到詫異。
“天漏了!近日春汛兇猛異常,南邊走蛟,成都府戎州地區受災嚴重岷江決口,洛河爆溢,河南府洛都多地百姓房屋被毀,千頃良田被淹,百姓流離失所啊”
“如此嚴重的汛情!各地傷亡情況統計了嗎?還有屋田損毀地段都標注了沒有?損失幾何?”季衡目若鷹隼快速地翻閱就近的卷冊。
“大致情況已由各司主事將初堪記錄在冊,可時間緊迫,一時間還不能匯總統計,你我二人要加緊統算出來轉呈尚書溫大人,圣上傳旨后日召開朝會,召工部六品以上官員上朝同議,要過問具體”胡冰指著桌案上散亂的賬冊和地圖表情苦澀。
“嗯!”
季衡點點頭,沒多言語直接取來筆墨與胡冰一同詳核匯總各災情的下房田水利損失,多了他這位同樣精通九章的員外郎加入,這差事好辦了許多,熬了一天一夜二人總算是趕在朝會前將匯總好的災情寫成奏折層層轉呈到工部尚書溫微面前。
農歷三月十四凌晨,四更天,曉鼓聲響起,百官齊聚宮門之外。
季衡身著深綠雙巢鴻雁紋的官袍,懷揣奏章同其他幾位員外郎列于工部隊列尾部,他下意識地探頭一瞥隊列前方領頭的工部尚書溫微,只見溫微閉目養神一言不發,深紫色袍肩扛日輪雙鴻雁,腰間金玉帶,下擺秀著回字水波紋,在月光下鐵青光暈猶如紫蟒出潭暗涌危光。
在溫微身后工部其余官員交頭接耳,相互攀談。
“懷安兄,方才來時我看宮門東邊好像站著一批身著白苧襕衫的人跟著禮部侍郎往朱雀門去了!”胡冰轉頭扯了一下季衡的袖口。
“應該是今年的恩科進士吧,按理說謝恩儀式應該擇日單獨舉行才是”季衡語氣平和,對此并不太關心。
“今年的狀元郎好像是洛陽鄭氏的鄭顥,聽聞此子詩文了得,能力出眾,陛下愛才定會單獨考教一番。”胡冰也不管季衡想不想聽,繼續談著自己的消息。
“水患受災地中不就有洛陽嗎,滎陽鄭氏是世家大族,又把握漕運命脈,要是能出點力氣的話,受災百姓也就好過一些”季衡的考慮依舊在水患的事情上,對于他的話胡冰表示認同,隨后就不再言語什么轉過身去了。
待到五更宮門大開,百官搜身完畢前往宣政殿上朝。
平明時分,皇帝升御座朝會開始。
大殿上,任神策中尉的宦官仇仕良立于御介七級垂首聽候,司徒公李德裕位列百官之首臨近御前,三省長官同五京府牧立于其后,大殿東側六部按吏、戶、禮、兵、刑、工次序列隊,旁邊御史大夫與九寺卿班列;大殿右側則是以大都護為首的武官班列中以宦官分割。
“前不久司天監夜觀天象將卦詞所示與朕,天災人禍齊至,朕繼位以來,自問勤勉理政查天下之情,而今河南、成都等地連發大水,邊關回鶻屢次侵犯欺我天國,眾卿之責身系國運,逢此難關當洞查全局,各地情況如實奏上!”
龍椅上皇帝開口垂詢,聲如洪鐘,一雙丹鳳眼犀利地掃視群臣,最后落在下方身著紫金色官袍的李德裕身上,“司徒公!”。
“老臣有本啟奏!”
李德裕抬頭手捧笏板出列,面色平靜,開口胸有成竹。
“準奏!”
“邊關回鶻掠過陰山,入大同川強奪百姓萬頭牛馬牲畜,圍攻云州,挾太和公主為質,妄圖謀我天德城等地,使我朝上下天怒人憤,如今河東節度使劉沔來報,探明可介大營駐扎于振武軍城附近,老臣以為此乃良機,與兵部尚書商議制定奇襲之策,集河東、盧龍等六鎮兵力可一舉擊潰回鶻,收復失地迎回公主!”李德裕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嘴里慷慨陳詞。
皇帝從中書舍人手中接過奏章,審閱過后將目光看向了下方的兵部尚書王起,王起自幼才能超群,為人公正清明,為官政績卓越經驗豐富,朝堂上下對他頗為敬重,深受兩代帝王重用,“王愛卿!你對此策有多少把握?”。
耄耋之年的王起暗含深意地瞥了一眼身前的李德裕,他和李德裕制定奇襲良策,關鍵在于大軍糧草的接濟問題,而今李德裕話說半截,將最棘手的問題拋給他,當真是可恨。
“回稟陛下,如今正值初春,冰雪初化回鶻騎兵行動不便,二則可介大營離振武軍城近,我軍熟悉地理依托城池奇襲后調集大軍駐守也比較便利,再來北方天寒回鶻士兵夜間松懈,擇機夜襲可出奇制勝,只是……”
“朕剛才說了,暢所欲言!”
“喏!”
“后續上萬大軍開赴振武軍城,急需不少糧草,具體核算還需撥糧草共計20萬石到城中!”
王起報起數字來不緊不慢,話畢后看向了一邊的戶部尚書杜悰,意思很明顯。
被王起那雙深井古潭的眼睛盯著,杜悰心里打著鼓,和李德裕相視一眼后,持笏板邁出,“陛下,臣啟奏!”
“講!”
“陰山離京城千余里路,20萬石糧草從戶部撥出,水路并用運至振武軍城需月余,算上期間消耗……撥糧草恐怕需90萬石以上!”杜悰深吸一口氣將真實數字報出。
群臣聽聞又要運90萬石糧草出去,一時間議論紛紛,唯獨皇帝面色如常,皇帝以武立國深知兵事,戰時糧草后勤本就消耗巨大,只是如今局面又復雜幾分。
皇帝猶豫之中皺起眉頭。
“陛下,河南、成都等地災情嚴重,流民共計六萬七千九百余人,救濟百姓子民同樣迫在眉睫,賑災治水修補河道恐怕耗費不小!”杜悰直言不諱。
“工部尚書!工部司、水部司、屯田司,統計損毀田地房舍幾何?重建需多少工匠?工耗多少?”皇帝轉頭望向沉默不語的溫微。
“稟陛下,據初勘多地受災良田共計15萬畝,房舍被毀萬余間,若幫百姓重建,需調集工匠十萬人,耗時月余,耗糧九萬石!木材石料數以百萬計”
聽聞溫微的回答,位于班末的季衡心中大震,工部尚書報出的數字比起他初堪統計的數量整整多了三成!
就在季衡心生疑竇時,位列于戶部的度支郎中令狐绹站了出來。
“溫大人!你這九萬石糧我且不說什么,這百萬石木可就有些夸大吧!你們工部是怎么得出來這么多數量”令狐绹矛頭直指溫微。
而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溫微官至六部尚書又豈是泛泛之輩,面對令狐绹的咄咄逼人,他選擇以退為進,直接來了一招金蟬脫殼,當即對著身后的工部官員緩緩開口:“此數由工部各司工匠根據以往建造經驗核出,各部司都派人和我們令狐大人講講吧!”。
位于班末的季橫和胡冰相互看了一眼,面色難看,令狐绹身為戶部度支郎中,卻是牛黨人員,且熟知各部開支精通九章,如今發難無非就是謀圖溫微退位,而溫微這一手十分高明,一旦手下人回答暗合牛黨就可以分辨出那些人是被收買了,即使皇帝怪罪下來,罪責還得是下面叛變的人去擔。
當各侍郎和郎中將眼神傳遞到各司員外郎時,季衡滿頭大汗飛速思考對策,此時此刻只要一個不慎,他就會成為棋牌上的棄子灰飛煙滅。
工部水、虞、田、工四司中田、虞二司的員外郎都暗指溫微提出的數字有較大的誤差,唯獨水、工二司的季衡、胡冰沉默不語。
“回稟陛下,令狐大人所疑雖然在常理之中,但是工料實情卻是比較復雜,一來當地開采石木就地取材雖然便捷卻難以滿足如此大的工程,所以但凡遇到大的工程就需要靠漕運從遠方大量調運,路途搬運難免磕碰,算上損耗大致吻合溫大人所言之數”
“臣附議,季大人所言屬實,歷來水患水部治水對工料材質大小具有標準,凡符合取用標準才可用于河道堤壩,若是用了不符合標準的工料,一遇水患就難保一方百姓平安吶”
季衡開口后胡冰連忙附和,兩人互為補充,季衡話語間將漕運損耗問題提出,間接關聯上了李牛二黨,而胡冰更是暗指各地官吏修建堤壩時很有可能偷工減料導致此次水患百姓受災,而河南,成都等地的地方官大多受牛僧孺提拔任用,要說沒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場人是沒有人相信的,季胡二人看似只針對了工部用料問題作答,其實李牛二黨皆被拉下渾水。
溫微閉眼復睜,對于二人的應對之法心中暗許,轉身對著令狐绹平和說道:“令狐大人長居戶部理事對于工部之事生疏也是人之常情,不知季、胡二位員外郎所答可解大人之惑否?”。
“損耗!這……”令狐绹怒目而視,嘴邊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一旦深究這損耗,天知道會牽扯出什么事情來。
“好了,朕也不追究這些細枝末節,戶部尚書!現國庫還有多少存糧?”
皇帝面色有些不悅,大手一揮示意兩人停止爭論,將目光再次凝聚到杜悰身上。
“回稟陛下,去年各地漕運共計兩百八十萬石糧抵達長安,軍政民生調撥至今,已開支一百余萬,國庫余錢一千一百萬貫,余糧一百七十余萬石”。
“朕去年推行去偽存真,融佛鑄銅,收錢六百萬貫,還俗僧侶編入軍中二十余萬人,每年百姓賦稅多少?官員用度又幾何?朕說過讓你們平日里要從簡戒奢,爾等都是如何作為的?”高殿上皇帝一拍龍椅站起身來,顯然對此戶部所報大為不滿,威嚴怒斥,群臣垂首不敢應答。
“臣等有罪!”
杜悰當即跪下,百官見狀同樣俯首跪拜而下,模樣戰戰兢兢。
“邊關戰事吃緊,戶部撥錢400萬貫,糧90萬石到前方,令劉沔著手開展奇襲,只需勝不許敗,朕要畢其功于一役!”
“對于河南、成都等地水災,戶部再撥糧30萬石,著工部兩月內治好水患修繕河堤重建房舍安置百姓,若有差池,朕絕不輕饒!這次賑災朕還要派巡察使下去代朕監督,你們最好把屁股都搽干凈些!”
“都起來吧!”
皇帝轉身坐回龍椅,指著下面跪俯的百官,做出警告,顯然對于牛李二黨的丑事他洞若觀火,只是現在不是清算的時候。
“喏!”
百官顫顫巍巍起身,其中李德裕神色肅穆在作思慮狀,戶部尚書杜悰滿臉大汗,工部溫微眉頭緊鎖似在揣摩圣意,唯有兵部尚書王起如釋重負,其余人皆是對皇帝說言巡查使的任命是誰疑慮重重。
“陛下,臣有事啟奏!”
眾人禁聲時禮部尚書陳夷行見兩大要事已由皇帝定下基調,便上前行奏。
“托圣上天恩,今我朝取進士二十三人,新科狀元郎鄭氏鄭顥已于紫宸殿候旨謝恩”。
“好!新科取士乃我朝大喜事一件,朕心寬慰,吏部務必選賢舉能,至于學子鄭顥,待朕考察一番再行任用!”皇帝捋了捋胡須露出了一點笑容,對于推崇道禮他來講此乃紅運。
“恭喜圣上喜得賢能!”
群臣齊聲恭賀!
“圣上!臣有一言斗膽相諫,圣上說過我朝而處臨難局之中,當推崇節儉,以往取士皆辦曲江宴會耗費頗多,臣想著此宴會可暫停辦,待到我朝恢復元氣再為學子補辦!”陳夷行再次開口。
“停辦!這……”群臣面面相覷,一些精于算計的老臣卻立刻想通了其中暗含的深意。
表面上,陳夷行是為了推崇皇帝自己提出的節儉風尚,實則觀歷屆宴游皆是由牛黨之人主持,停辦此會,難免切斷一條牛黨籠絡進士學子的道路。
“臣有對此有異議!陛下,學子寒窗苦讀進士及第無一不是我天朝良才,心存壯志豪情,宴游取嘉獎鼓勵之意早已聲名在外,學子們殷切盼望,若是取消難免給他們潑了冷水,望陛下三思!”
果然當陳夷行提出停曲江宴游后,時任吏部侍郎的韋琮立馬舉笏站出。
“韋大人!尚書陳大人的提議乃是體察國情順應圣心,利國利民,時逢國難,進士學子更應該做到上報效朝廷下體恤百姓,一場游宴,若無必要,不辦也沒什么,不傷大雅!”兼御史中丞的李回當即反駁韋琮,這無疑是代表御史臺當面參了他一本。
“李大人!曲江宴游歷經二百年已然型成了慣例象征,若是開支過大我們可以一切從簡,停辦此舉對進士子弟頗有打擊,萬萬不可……”
皇帝高坐殿上看著三人爭相提議閉眼皺眉,有些不耐煩。
“夠了!我看周道的提議不錯,曲江宴的開支朕早就作了批示,現在看來舉辦宴游本就是不應該的,就暫時先停辦吧,你們可還有異議?”
“陛下圣明!”
皇帝向來武斷,他開了口自然沒人敢再提出反對。
“兵部、工部著人速速處理急情,六部尚書午后在延英殿議事,退朝!”
皇帝莊嚴起身口諭六部,退入殿后離去。
“喏!”
“退朝!”
隨著樞密使宦官王弘志的一聲高呼,群臣緩慢離場。
而此刻的宣政殿上,除了六部尚書外,只剩下兵部幾位郎中還有戶部、工部的幾位大臣。
溫微不動聲色地叫住了工部左侍郎張元宴,讓他傳信工部員外郎季衡與水部員外郎胡冰,與其一同在工部司衙聽候。
兵部、戶部的人同樣在不遠處聽王起、杜悰的吩咐。
當晚,張元宴、季衡、胡冰三人端坐工部,大堂燈火通明,時至三更。
夜晚寒風凜冽,工部衙門外一頂四人抬的步攆落下,溫微頂著寒風推門而入,嚇了正在打瞌睡的幾位官差一跳。
“尚書大人回府!”
張元宴聽聞通報立刻領季衡、胡冰二人出門迎接。
溫微慢悠悠地進了大堂,笑瞇瞇地看著三人:“三位大人辛苦了!在這里候到了三更!”。
“下官不辛苦!尚書大人為社稷棟梁才是勞苦”
三人對溫微躬身作揖表示敬畏。
“三位才能出眾,我都看在眼里,已上呈表陛下,陛下大悅對你們非常看重,幾位,聽旨吧!”
溫微和顏悅色,一個轉身突然掏出一本明黃色的密折。
“臣接旨!”
張元宴三人立刻俯身下跪,臉上滿是驚疑毫無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