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一個普通而堅韌的女性,她的生活里沒有太多的華麗和奢侈。然而,每當過年過節,她總會刻意戴上那些金戒指、玉鐲子和金手鏈,這些珍貴的飾品都是她的兒女們孝敬她的。那時,祖母那雙胖乎乎的手會顯得更加臃腫,但她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種滿足和幸福。
然而,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這份寧靜。祖母被診斷出患有癌癥,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我們全家陷入了悲痛之中。從此,祖母的生活仿佛按上了快進鍵,身體迅速衰老,細胞不斷惡化,醫院病房的燈光永遠亮著,白天黑夜已經沒有了界限。
祖母的手腳變得浮腫,整個人瘦得像一個嬰孩。原本清亮的眼眸也凹陷進去,渾濁的乳白色紗鑲在瞳孔處,讓她的視線變得朦朧。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分不清過去和現在。身體的病痛讓她難以入睡,只能依靠藥物來緩解痛苦。
我學著祖母的兒女們的樣子,輕輕按壓她浮腫的手。那曾經像橡皮泥一樣有彈性的手,如今按壓后出現的凹痕久久無法復原。現在,祖母的手腕上只戴著醫院發的手環,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年齡和所屬科室。那些價值不菲的飾品,顯然已經用不上了。
我的祖母并不是一個愛財之人。她和千千萬萬吃過苦、受過窮的人一樣,對自己非常節約,甚至可以說是吝嗇。即使現在兒女們各有成就,她本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福命,但祖母在某些儀式感上保持著近乎幼稚的執拗。這種執拗支撐著她年幼時薄弱的精神世界,貫穿了她的一生。
每年大年初一,她會去菜市場買十塊錢的瘦肉回家給自己煮一碗面。吃面的順序一定是先吃面條、再吃青菜,最后才一口一口吃干凈碗里的肉絲。就連現在存款豐厚的她,也依然會在每個新年的前一晚,鄭重其事地在床頭放好她第二天要穿的全套新衣——那是她提前半個月就去商場看好的廉價的衣服,選好衣服后的半個月里,她的眼睛總是因為那一點點的期待而閃爍著幾分特別的神采。
其實無論富有、貧窮日子好壞,祖母都很擅長于編織或遵守這樣的儀式感來填充自己的快樂。那是她在這個對她的童年、青春留下太多遺憾的世界里為自己努力尋找的養分。很難說她身上那股蒲葦一樣強韌的驚人的生命力和她堅毅的精神是誰成就了誰。總之二者對她而言缺一不可。所以當生活不再充滿苦難時,沒有人察覺祖母的局促、不知所措,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么適應這變化,現在已經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舊日的泥潭了,我們可以學著去享受幸福,倒掉反復熱了幾次的飯菜也不是一種罪過;衣服破了就買一件新的。
祖母突然失去了與命運抗爭的動力——無論是那碗面條,還是那件新衣,都曾是她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地的細小根莖。隨著物質生活的逐漸豐盈,這些曾經支撐她的根須卻逐一枯萎,只留下一條緊繃而脆弱的生命之線。若她的孩子們能早些歸來陪伴,或許她的心靈會逐漸放松,不再那么緊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即使病房里圍滿了人,她是否還會感到那份孤獨呢?
野草一般的祖母,走過了吃樹皮的日子,卻熬不了喝藥的幾個月。死亡帶走的是干癟的軀殼,是我們那些遲來的孝意。
那件刻有精致花紋的金飾,與布滿歲月斑駁痕跡的玉佩,通過一根細黑線巧妙地串聯在一起。這是祖母留給我的珍貴遺物,輕輕垂在手上,雖僅幾十克重,我卻感受到一種沉甸甸的分量。自祖母離世一年后,我便將它珍藏于柜中,再未佩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