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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帝心難測

南山行宮的夜宴,酒是溫的。

那股子暖氣,被宮燈一熏,混著御賜佳肴與鶯燕仕女的脂粉香,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京城里的風,比北疆的雪還刮骨頭。

高坐龍椅的順天帝,鬢角已見霜華,一身明黃龍袍穿在身上,竟有些許寬大,顯出幾分老態。

可那雙眼睛,半開半闔間,卻比正午懸于沙場的日頭還要毒辣。

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枯瘦的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龍案的紫檀木桌面。

咚。

咚。

咚。

聲音不大,卻像一柄無形的錘,砸在滿座王公貴胄的心坎上。

殿內鼎沸的人聲與靡靡的絲竹之聲,便都輕了下去,輕了下去,落針可聞。

酒過三巡,那道目光,終于還是落了下來,像是盤踞云端的蒼鷹,盯住了雪地里那只不知死活的兔子。

“靜安。”

皇帝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長輩的溫和,卻輕而易舉地蓋過了所有聲響:“朕聽說,你這丫頭回京后,快把靖國公府的酒窖給喝空了?”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滿堂頓時響起一陣心領神會的輕笑,恰到好處,不顯諂媚,只余融洽。

仿佛這真是君王對臣子后輩一句再尋常不過的關懷。

蘇枕雪自案后起身,寬大的云紋袍袖如流水般順滑垂下,恰好遮住了袖中因瞬間攥緊而骨節泛白的拳。

她斂衽行禮,身段纖細,宛如風中弱柳,隨時都會被吹折:“回陛下,家父常說,當年陛下您親率大軍坐鎮北疆三年,曾于風雪中對三軍將士言:北疆兒女,行書坐臥有兩樣東西不能離身。”

“一是刀,二是酒。”

“刀是膽,酒是骨。”

“臣女流著北疆的血,切不敢忘陛下與父親的教誨。”

她不卑不亢,將這樁嗜酒的傳聞,輕輕巧巧地引到了皇帝自己當年的豪言壯語上。

順天帝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撫掌大笑,龍袍上用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隨之劇烈晃動,仿佛要活過來一般。

“好一個刀是膽,酒是骨!不愧是蘇家的女兒,朕的靜安郡主,豪氣!”

他笑聲一斂,話鋒陡然一轉,朝一旁候著的太監總管揮了揮手。

“趙院判。”

一名身著官服須發皆白的老者躬身出列,正是太醫院院判趙孟言。

他步履沉穩,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不差分毫。

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你也是宮里的老人了,去給咱們大景的郡主瞧瞧。靖國公替朕守著國門,朕可不能讓他的心頭肉,在京城里受了……委屈。”

最后那個字,被他拖長了音,像一條冰冷的蛇,鉆進眾人耳朵里。

趙院判躬身領命,走到蘇枕雪面前,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只是習慣性地用手撫平了本就平整的袖口。

“郡主,請。”

蘇枕雪默默伸出右手,擱在早已備好的脈枕上。

那截手腕在宮燈的輝光下,白得像一塊上好的無暇羊脂玉,脆弱得仿佛經不起重息。

一旁的阿黛,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死死盯著趙院判那三根即將落下的手指。

趙院判三指搭脈,閉目凝神。

大殿內,靜得可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嗶剝聲,提醒著眾人,這場審判仍在繼續。

趙院判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眉頭時而舒展,時而又擰成一個疙瘩。

良久,他睜開眼。

那雙一向渾濁如老井的眸子里,看不出端倪。

蘇枕雪心中已經明白了什么,這個古板的老人,似乎演不出順天帝想要的樣子。

他起身,甚至忘了先收回搭脈的手,轉身對著龍椅,拜了下去。

“啟稟陛下!郡主脈象沉穩有力,氣血之充盈,遠勝常人!舊時寒癥雖如跗骨之蛆,卻似被一股更為霸道的陽氣死死鎮壓。只需好生調養,戒了烈酒,假以時日,便與常人無異!”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連一向在父親面前裝透明的昭寧公主都失聲驚呼:“真的?雪兒姐你的病……”

蘇枕雪的眉心,卻在這一刻死死地壓了下來。

殿外,夜風忽起,吹得廊下燈籠瘋狂搖曳,光影如鬼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子,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怎么可能已無大礙?

順天帝龍顏大悅,笑聲在殿梁上滾來滾去。

“好!好啊!天佑我大景,天佑北疆。”

他笑聲一收,目光灼灼地看著蘇枕雪,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臣子的后輩,而是在端詳一件即將被打上皇家烙印的稀世珍寶。

“枕雪,你已十七,不再是總角小童。今日,朕便為你指一門親事,全了朕與靖國公一樁心事。”

來了。

蘇枕雪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真正的殺招,在這里。

皇帝的聲音,平淡而清晰,響徹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內閣大學士嚴海寧之子嚴瑜,年少有為,品貌出眾,與你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朕便做主,將你許配給他,擇日完婚。”

嚴海寧!

當朝內閣首輔。

那個在朝堂上,口口聲聲要與狄人和談,主張削減北疆三十萬鐵騎軍費的文官之首!

是父親一輩子都瞧不上眼的政敵!

將她嫁給嚴瑜,何止是賜婚。

這是斬斷了蘇家所有的后路,是將她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用以牽制靖國公的人質。

用靖國公府的郡主,去配朝堂上最想讓靖國公府死的人,這便是天家手腕。

這是要用她蘇枕雪做籠子,鎖住北疆那頭桀驁不馴的雄獅。

這一刻,所有的喧鬧都成了背景,蘇枕雪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萬只她最討厭的蟬在耳邊嘶鳴。

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用刀子在冰上刻出來的。

“臣女……謝陛下……隆恩。”

世間最重的恩,往往也是最利的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深深地低下頭,聲音里聽不出半分情緒。

“好!”

順天帝滿意地點點頭,像是畫完了一幅得意之作的最后一道筆觸。

他又揮了揮手。

一名面白無須的老太監躬著身子,雙手捧著一個長條錦盒,碎步上前,動作輕柔得像一只貓。

盒中,是一柄三寸長的匕首。鞘身由整塊白玉雕琢而成,通體溫潤,玉上嵌著一圈細碎的金絲,在宮燈下閃爍著炫目而冰冷的光。

“此匕名為‘玉玄’,削鐵如泥,乃是前朝貢品。朕今日將它與黃金百兩,一并賜你,望你與嚴瑜夫妻二人,日后琴瑟和鳴,固若金湯。”

固若金湯。

好一個固若金湯。

老太監將錦盒遞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道:“郡主,且拿穩了。”

蘇枕雪伸出雙手,指尖冰涼。

玉玄入手,溫潤的玉氣,卻涼得像要鉆進她骨頭縫里。

這柄名為玉玄的匕首,是讓她用來削果皮的,還是用來削斷別的什么,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她知道,皇帝在告訴她,她的命,和蘇家的命,都握在他的手里。

順從,便琴瑟和鳴,固若金湯。

不從,這柄匕首,就是懸在靖國公府頭頂的劍。

她知道,皇帝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

你的命,你爹的命,北疆的命,都在朕手里。

你最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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