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來自夢境的暖意已然散盡,徹骨的寒冷重新占領了蘇枕雪的四肢百骸,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猛烈。
一場橫跨了十年的預警,用最溫和的方式,揭開了最血腥的真相。
她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攥著阿黛的手,久久無法平息。
那夢是真的嗎?
無論真假,蘇枕雪都不能置之不理,那可是足足一萬多條命,是蘇家的滿門,是自己的父親。
“小姐……你怎么了?”
阿黛關切地望著她,也同樣攥緊了她的手。
曾經無數次的難關,她們都是這般相互攙扶著走過的。
“沒事……”
蘇枕雪很想和阿黛說清楚,可話到了嘴邊,卻難以開口。
【叛黨蘇氏上下一百七十三口,連同叛軍一萬三千七百八十口,盡數誅滅。】
她闔上了眼,那份案牘她沒有看到時間,那就證明現在她還有時間。
走到書案前,她鋪開一張來自北疆的特制韌皮紙,這種紙張浸過桐油,能抵御風沙與潮氣。
她提筆,蘸的是最普通的松煙墨。
深吸了一口氣,思索良久,蘇枕雪才落筆。
信的開頭,一如往常,問候父親安康。
“父安。女兒于京中一切安好,勿念。”
她筆尖微頓。
“京中秋意漸濃,女兒夜里常夢見北地鐵鷂,不知此鳥如今是否還如舊時一般,能于風雪中辨明歸途?”
鐵鷂,是蘇家訓練的信鴿中最頂尖的一種,只用于傳遞最緊急的軍情。
以鐵鷂為喻,是在問父親身邊最信任的副將,是否還安好。
“前日整理舊物,尋得一味舊藏藥材,名喚靜心草,其狀與北地常見的斷腸頗為相似,只是藥性相克。女兒不通藥理,不敢擅用,不知父親可曾聽聞此物?”
她沒有寫焚心散。
但斷腸是北疆士兵都熟知的一種劇毒植物,與靜心草并提,父親定能明白其中深意。
她要問的,是狄人的毒,是否已經滲透到了北疆軍中。
寫完信,她用特制的火漆封口,親自交給了府中專司傳遞家書的老仆。
做完這一切,蘇枕雪才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她靠在窗邊,看著庭院里那棵老梅樹,枝干虬勁,形單影只。
她不是質子。
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順天帝放在天平上,用以平衡父親功高蓋主的一枚砝碼。
如今她才明白,她從不是砝碼。
她是父親的軟肋,是敵人懸在靖國公頭頂的利刃。
而從七歲入長安這十年,她渾然不覺,只在烈酒與寒癥中沉浮。
“雪兒姐!”
昭寧公主的聲音像一道明媚的陽光,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
蘇枕雪回頭,臉上已然掛上了溫和的笑意。
“今日怎么又溜出宮了?”
“父皇要去南山行宮避寒,非要拉上我,我才不要去對著那幫老臣呢,就跑到你這兒躲清靜啦。”
昭寧自來熟坐下,拿起桌上的橘子剝開,分了一半給蘇枕雪。
“雪兒姐,你也跟我一起去吧。南山的溫泉可舒服了,對你身子也好。整日悶在府里,嗯嗯……你都要發霉了。”
她皺了皺鼻子,笑得像只黃雀。
蘇枕雪為她擦去指上沾染著的橘絲,心微微一沉。
去南山行宮?
昭寧是個不會說謊的丫頭,這兩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就說明她是帶著皇帝的旨意來的。
皇帝要去,還要帶上自己。
她看著昭寧那天真無邪的臉,心中一片冰涼。
“好啊。”
她接過橘子,橘絡卻仿佛帶著一絲暖意:“正好,我也覺得有些悶了。”
南山行宮,建于半山之上,終年熱氣蒸騰,奇花異草遍地,宛如人間仙境,是大景皇室的勝地。
蘇枕雪住進了最靠近泉眼的宮苑,飛揚榭。
年首的寒被驅逐,這里仿佛終年暖日。
阿黛卻沒有一點歡愉,她小心翼翼地攙著蘇枕雪進了殿院,走過一眾宮里的太監婢女,落在在屋內。
進了房,寒意涌來時,蘇枕雪才覺得周身輕快了不少。
忙前忙后的太監婢女不斷運送冰塊進屋,整齊碼放在床榻的周圍,待到一切結束的時候,走來了一位婢女。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光是身上那綢緞,便是尋常婢女一生都無法得到的賞賜。
她帶著一味笑走來,也不看蘇枕雪,只是四下環顧,像是在檢查什么。
蘇枕雪認得她,在阿黛的攙扶下欠了身作禮:“可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豆姐姐?小時曾在宮中見過一面,不知姐姐可否還記得。枕雪少入宮,模樣是有些變了。”
紅豆聽了這句話,眸子立馬閃到了蘇枕雪的身上,奉了禮,過來攙扶蘇枕雪:“妹妹你這是做什么?哪兒有郡主給我們這些下人作禮的事情,傳出去……你可是要害了姐姐的。”
她話說的重,眼里的笑卻藏不住。
“郡主是圣上給的恩賜,那是隆恩浩蕩,枕雪愧不敢當。當年入宮時姐姐給的桂花糕,枕雪也是記憶猶新,那可是我吃到最好吃的點心,只可惜妹妹身體欠佳,否則就是這饞嘴,也得進宮多求姐姐給些呢。”
蘇枕雪當然知道這位紅豆姑娘的權勢有多大,更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性子,對付這樣的人,自然要順驢毛。
“妹妹你看,姐姐這早來了幾日,時辰都忘了。”
紅豆被蘇枕雪說得紅了臉,轉身朝著庭院里罵道:“夏菱!今日郡主入了院子也不提前說,我為郡主準備的東西也忘記拿了,你快去我屋里取床旁三斜柜子上的那錦盒來。”
“是。”夏菱一路小跑,不敢怠慢。
阿黛方才還覺得小姐不該和這個下人如此客氣,可現在一聽才明白了緣由。
這紅豆根本不是什么下人,她一個婢女,不光有自己的屋,甚至還有獨門獨戶的住處,可見受寵到了何等程度。
紅豆牽著蘇枕雪的手,嘆了口氣:“都怪姐姐,這幾日也是諸多雜事,南山行宮我管了三年,本不該出這些岔子,哎……都是宮外的事情。”
“姐姐忙些是應該的,能者多勞嘛,昭寧常常跑去我哪里都說,這整個后宮御下幾千個人,就長了紅豆姐一個腦袋,她可累了。”
蘇枕雪咳嗽幾聲,身體微微發顫。
“可不是嘛,啊呀。”
紅豆又站起身:“都聽說郡主身子骨弱,不能冷了也不能熱了,這是不是冰塊加多了?你去找人給你弄出去些。”
看著紅豆忙不迭地走出去招呼人,蘇枕雪長吁了一口氣。
阿黛彎腰為蘇枕雪按捏腳踝:“小姐,平日里不見你交際,怎么現在看來,你竟這么厲害啊。”
“讓你多讀書。”
蘇枕雪敲了敲她的小腦袋瓜:“記不記得我教過你什么?”
阿黛伸出手,認認真真地像是在背書的學子:“多讀書,不亂交,少說話,多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