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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怒火

  • 渡我十年夢
  • 鹿田聆
  • 3102字
  • 2025-07-14 16:16:05

帳內(nèi)。

濃重的草藥味混著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氣。

軍醫(yī)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滿臉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一雙手卻穩(wěn)得像塊焊在腕子上的石頭。

他用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李東樾背后那件早就被血浸透、與皮肉黏連在一起的內(nèi)襯。

“嘶——”

當最后一片布料被撕開的瞬間,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從他后背那道幾乎能看見白骨的傷口處轟然炸開,沿著脊椎一路燒到了天靈蓋。

李東樾的身子猛地繃緊成一張拉滿的弓,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可他死死咬著牙關,喉嚨里連一絲悶哼都未曾溢出。

這點疼跟他心里那片像是被野火燒了三天三夜,只剩下一片焦土的荒原比起來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案前那盞搖曳的燭火,眼神有些空,不知落在了何處。

蘇御就坐在他對面。

這位素來溫潤如玉的儒將,此刻手里正拿著一塊干凈的細麻布,沾著溫水,一遍又一遍擦拭著那枚剛剛從大帥蘇茂手里接過的虎符。

虎符是玄鐵所鑄,上頭那只張口咆哮的猛虎,雕得栩栩如生,煞氣凜然。

可此時此刻,這頭鐵虎的身上沾滿了蘇茂的血。

那血已經(jīng)干涸,成了暗沉的紅褐色,任憑蘇御如何用力擦拭,都擦不干凈,像是早就滲進了這塊冰冷的玄鐵里,成了它骨血的一部分。

李東樾的目光落在那枚虎符上。

他知道,這沉甸甸的東西現(xiàn)在歸他了。

大帥將北疆三千左翼軍的生死,交到了他手上。

可他沒有半分欣喜。

他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從那條流淌著鮮血與尸骸的暗河里費力地撈了出來,然后不由分說地,又被推進了另一片更深,更黑,更冰冷的漩渦里。

“為什么是我?”

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聲音因為失血和力竭,沙啞得厲害。

“大帥麾下,猛將如云。論資歷,論戰(zhàn)功,哪一個不比我這無名小卒強上百倍?”

“為什么,偏偏是我?”

蘇御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抬起頭,那雙總是蘊著一汪清泉的眼眸里,此刻也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哀傷。

“因為雪兒。”

他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她在那封留給義父的信里說,北疆若有傾覆之危,唯有一人可解。”

“那個人叫李東樾。”

李東樾的身子,劇烈地晃了晃。

他想起了那個在白馬寺的禪房里,那個面色蒼白如紙,卻依舊強撐著病體,將一卷輿圖和整個北疆的希望,一并交到阿黛手上的女子。

他原以為,她只是個被養(yǎng)在深閨,不識人間疾苦,天真爛漫的郡主。

他錯了。

錯得離譜。

她什么都知道。

她甚至比他們這些在沙場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刀口舔血的男人,看得更遠更清。

“你身上這道傷,是她給你留下的考驗。”

蘇御的聲音依舊很輕,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你心里的那把火,也是她給你點燃的。”

“她信你,所以,義父……也信你。”

軍醫(yī)終于處理好了他背后的傷口,又從藥箱里摸出一只小瓷瓶,將冰涼的金瘡藥粉,均勻地撒了上去。

藥粉一沾上翻卷的皮肉,立時化開一片火辣辣的疼。

可正是這股尖銳的疼痛,反倒像一根針,刺破了李東樾心中那團紛亂的迷霧,讓他那顆幾乎要沉下去的心,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阿黛。

她一路拼著性命,將小姐的信任和北疆的生機,從長安送到了他的面前。

暗河一戰(zhàn),他勝了。

大帥的將令,他接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將這個消息告訴她。

他還沒來得及親口跟她說一聲:

你受苦了。

“多謝將軍,多謝先生。”

他掙扎著站起身,不顧軍醫(yī)的阻攔,朝著蘇御和那名老軍醫(yī),深深地行了一禮。

“你的傷勢很重,需要靜養(yǎng)。”

蘇御皺起了眉頭。

“末將省得。”

李東樾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地披上外衣:“只是有些事,比這身傷更要緊。末將必須馬上去做。”

他沒再多言,只是又躬了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帳篷。

他得去找阿黛。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

夜風很冷,像刀子一樣刮過他剛上過藥的傷口,激起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他的腳步很快,甚至帶著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雀躍和急切。

他回到了自己那頂小小的都尉營帳。

掀開帳簾,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也沒有人。

他心里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好預感。

他猛地沖出帳篷,看向守在門口的親兵。那親兵正是跟著他從暗河里九死一生殺出來的袍澤。

“阿黛姑娘呢?”

他急切地問道:“你可曾看見她?”

那親兵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有些古怪。

他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地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說!”李東樾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

親兵被他這眼神嚇得一個哆嗦,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回……回將軍。阿黛姑娘……她方才來尋過您。可您那會兒正在蘇將軍帳中,她沒見著人……”

“后來呢?”

“后來……后來……”

“后來怎么了?!”

“后來,韓……韓征將軍,把她給叫走了。”親兵的聲音細若蚊蠅,“說是……說是有一些軍務,要垂詢于她。”

李東樾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

親兵嘴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燒得通紅的刀子,狠狠地、不講道理地捅進了他的胸膛,來回攪動。

他想起了韓征在帥帳里,看著自己時那雙淬了毒一般的眼睛。

他想起了軍中關于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種種傳聞。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雜著刺骨的冰冷,轟然一聲從他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轉(zhuǎn)身,從營帳的兵器架上,抄起了那柄剛剛被他用熱血擦拭干凈的長刀。

“將軍!您要去哪兒?!”

親兵看他那副模樣,嚇得臉都白了,伸手想攔。

李東樾沒有回答。

他只是提著刀,朝著韓征的營帳走去。

他身上那股子剛剛在暗河里,才從尸山血海中勉強沉淀下去的殺氣,又一次毫無保留地沖霄而起。

他走得不快,可每一個在路上遇見他的士兵,都像是大白天見了厲鬼一般,遠遠地就慌忙避開。

他們敬畏地看著這個新上任的少年將軍,看著他那雙不知何時又變得血紅的眼睛,和手里那柄仿佛還在往下滴著血的長刀。

他們怕。

韓征的營帳就在眼前。

帳門口守著的那兩個親兵,看見李東樾這副殺氣騰騰、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模樣,臉都綠了,下意識地便拔出了腰刀,交叉攔在身前。

“站住!”

“此乃韓將軍帥帳,沒有將令,任何人不得……”

他們的話沒能說完。

李東樾手中的長刀,已經(jīng)化作一道匹練般的森然寒光,不帶絲毫煙火氣地,朝著其中一人的脖頸抹了過去。

他沒想殺人。

他只是想讓這兩個不長眼的東西,滾開。

可就在這時。

一道身影,如鬼魅一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伸出兩根手指。

食指與中指。

就那么輕描淡寫地一夾。

便穩(wěn)穩(wěn)地夾住了他那裹挾著雷霆之怒勢不可擋的一刀。

李東樾的瞳孔驟然縮成了最細的針尖。

他定睛一看。

擋在他面前,面沉如水的是蘇御。

“讓開。”

李東樾的聲音,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今日誰攔我,我殺誰。”

“阿黛走了。”

蘇御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銳利,像兩把出鞘的劍,身形向前一倒,靠在了他的身上:“韓征善識人心,別干蠢事,阿黛沒事。”

李東樾凝視著蘇御的那雙眼睛。

這是安撫人心的騙局,還是真相?

“大帥找你。”

蘇御咬緊牙的顴骨如刀削般挺立,他的目光有種讓人信服的威嚴:“現(xiàn)在就去!”

李東樾的手在抖。

他極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怒火,用無比沙啞的聲音說道:“那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我不同樣也把我的命給過你么?”

蘇御的聲音緩了下來:“你放心,我在,沒人能動她。別再錯下去了。”

收到入鞘。

李東樾轉(zhuǎn)身直奔帥帳。

蘇御緩緩回過頭,韓征見到李東樾離開,這才走出帳篷,笑了笑:“為何不讓他沖進來?你不想我死么?”

帳簾隨風飄蕩。

蘇御看到一個背影和阿黛一模一樣,連發(fā)絲都像極了的女子,正穿上阿黛的衣服。

他大步走入了帳內(nèi)。

那女子一愣,連忙起身,對著蘇御作禮。

蘇御忍住了扇韓征一耳光的沖動,比起泄憤,將帥不合會動搖軍心。

他處處都在考慮蘇家軍的一切。

韓征走進房間,淡然地倒了一杯酒,驅(qū)走了那名專門打扮成阿黛的少女,這才仰起頭望著蘇御:“除了義父,沒人能騎在我頭上,包括你。”

蘇御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下雪了。

他似乎看到了蘇家軍的結(jié)局。

當那個忠義千秋的大帥故去之后,這支忠肝義膽的蘇家軍,會走向何處。

無數(shù)把鎮(zhèn)守北疆的刀,失去了控制他們的刀柄時。

刀尖會刺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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