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幫棠姬涂好藥粉,又用布條幫她仔細包扎了一下。
“夫人,這幾日傷口不要沾水,靜養一段時間就好了。”醫官叮囑道。
徹底處理好傷口,醫官便帶著學徒去照看其他病人了。
河道上常年駐守著二十萬民夫,其中難免有人頭疼腦熱不舒服,棠姬也不好老在這里占著位置,鄭子徒拉著她出了醫館。
天邊暮色沉沉,兩人并排走在河道邊,誰也不發一語。一時間整個世界除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只剩下不遠處木棚里傳出來的馬兒的嘶鳴聲。
今日棠姬騎來的馬是從西域運過來的神駿,比秦國本土的普通馬匹高大許多。棠姬站在河道邊往馬棚的方向一望,一眼就認出了她的馬兒。
她什么時候才能牽回她的馬兒,盡快動身去新鄭啊?
今日竹林里棠姬之所以同阿木掰扯拖延時間,無非是清楚此處在涇洛之渠附近,旁邊常有工官、民夫經過。
雍國素來刑法嚴苛,有連坐制,倘若有人發現異樣不及時舉報,則此人及其全家都要受牽連。反之,舉報有功者則有獎賞。
阿木敢對她動武就違反了雍國的律法,這么明顯的一個標識,只要有人看見了必然馬上稟告上官換取獎賞,屆時鄭子徒一定會得到消息來救她。
如果鄭子徒將阿木抓起來,那她就還有回新鄭的機會。
如果鄭子徒今日不來,那她大概率會被阿木殺了;或者被他抓了,強迫她去炸這破渠,一個月后粉身碎骨,再也沒有回新鄭找韓王討公道的機會了。
想想真是后怕。
想到這里,棠姬側過頭悄悄觀察了一下鄭子徒,輕聲開口。
“鄭郎,今日多虧你來救我。”
鄭子徒聞言轉過身,正好迎上棠姬的目光。
他也不回答棠姬的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銳利如鷹鶻,其中滿是對棠姬的審視和探究。
鄭子徒身材挺拔,差不多要比棠姬高一頭,每次同棠姬交流的時候幾乎都是俯視,帶著深深的壓迫感。根本不用說話,已經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鄭郎,你為何這樣看著我?”棠姬強作鎮定,輕聲問道。
“棠姬,你今日不在長安城中照看酒肆,為何要孤身一人來到這戒備森嚴的河道上?又為何與那兇徒起了沖突?”
棠姬早就猜到鄭子徒會問她這些,順利成章地說出自己早就備好的詞兒。
“因為我想通了,要與你和離,所以特地來河道上尋你。你說的對,長安是個虎狼之地,我這樣的人不適合待在這里。不過我不打算聽從你的安排去齊國,我要另尋個地方——就連你也不知道的地方。”
鄭子徒聞言有些意外,點點頭聽棠姬積蓄說。
“長安的酒肆我已經送人了,我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包裹,那里有我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積蓄。今日那個穿著胥吏衣服的兇徒原本態度和善,說要帶我去找你,可誰知他路上看見我包裹中的財帛,竟將我往那荒無人煙的竹林里引。”
說著,棠姬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我不熟悉這里的地形,只聽他說你在這邊就跟著過來了,誰料他人面獸心,竟起了歪心思……你今日若再晚半刻,我恐怕已是他刀下之鬼……”
棠姬此時已徹底說不下去了,她垂著眸子,伸手用袖子掩面,肩膀微微聳動,端得是一副美人垂淚的模樣。
演到這里,棠姬都有點佩服自己精湛的演技了。不過鄭子徒只是沉默地在旁邊看著她,眼神深邃,不置可否。
正在此時,前方不遠處的一間房子爆發騷亂,鄭子徒和棠姬大老遠就聽到了幾個男人的廝打哀嚎聲。
一個鼻青臉腫的民夫著急忙慌地從那房間里跑出來,大聲喊著“救命”,他看見鄭子徒時分外激動,一路連滾帶爬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鄭子徒的大腿。
“大人!那姓趙的混蛋瘋了,他要殺人啊!”
鄭子徒有些著急,當即扶著腰間的佩劍去了那房間。
棠姬不明所以,扶起那負傷的民夫,也跟著走了過去。
原來這房間是河道上的臨時牢房,是用空著的民夫宿舍改的,里面關押的正是阿木。
其實以往河道上以往是沒有牢房,工官和民夫也是不配武器的。誰知六國聽說雍國大興土木要建這涇洛之渠,派了不少細作混在河道上找事,雍王不得不在河道上緊急增設牢房,并給部分工官民夫佩上兵器,給予其武力保衛河道的權力。
狹小的土坯房里陳設本就簡單,阿木與看守的五六個民夫起了沖突,三拳五腳把里面的佳句物什打的七零八落,就連墻壁都被踹裂了一條縫。
“你們這是要做什么?”鄭子徒大喝一聲拔出寶劍,燭光撒在利刃上冷光森然。
阿木聽到鄭子徒的聲音停下了動作,抹了一下臉上的血,一把將纏在他身上的幾個民夫甩了下來。
還不等阿木講話,地上那幾個滿臉烏紫的民夫已經先來告狀。
“大人!這個兇徒身手敏捷,心狠手辣,絕非尋常盜匪!他……他該不會是哪國派來的奸細,特地來破壞我們的河渠的吧!”
“事關重大,還請大人將此人押解至廷尉府嚴加審問,說不定能揪出幕后主使!”
“對啊大人,這個姓趙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
棠姬看著被打的滿頭是血雙眼黑青的阿木,又看了群情激奮紛紛斥責阿木的民夫們,心中暗暗叫好。
那邊鄭子徒聽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最后終于將目光落到了阿木身上。
“你說,為什么打人?”
“我……”阿木欲言又止,做了好一會兒的心理建設,終于委屈巴巴地開了口,“大人,他們將我捆起來,要殺我。”
眾民夫們怒氣沖沖地看著阿木,沒有一個肯承認。
其實阿木說所非虛,這幫民夫真的對他動了私刑。
阿木是空降到河道上的小吏,剛來到這里就被拍到了鄭子徒身邊做事。
河道上的民夫雖多,但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莽漢。因為阿木能識文斷字,鄭子徒平素十分器重他,河道上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代為傳達。長此以往他就成了民夫們嘴里的“鄭大人面前的紅人”。
阿木平常總愛冷著臉,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因為他的家人都被雍人所殺,所以他對河道上這幫雍國的民夫態度更是不佳。
他自打來雍國之后便致力于打點達官貴人,對于河道上這些卑賤的民夫并不甚在意。他平素在河道上遇見普通農戶出身的民夫,或許還能稍假詞色,可偶爾遇見高平戰場上的雍軍子侄,他臉上的厭惡根本藏都藏不住。
河道上有好些民夫老早就不太喜歡阿木,只是顧及著他吏官的身份,只能強行忍耐。
誰知今日阿木傷了河道總管鄭子徒的夫人,被鄭大人親自下進獄中。眾人都以為阿木要徹底失寵了,便借此機會公報私仇。
初時阿木不想暴露自己的武功,并沒有反抗。可萬萬沒想到這幫人一進牢房便將他綁得結結實實,每拳每腳都是照死里打。
阿木最后是實在忍受不了,這才掙斷繩子反抗。
阿木同鄭子徒辯解半天,一個民夫冷笑一聲,伸手指向在旁邊站著的棠姬。
“你說是我們要殺你,你迫于無奈才反抗的。那夫人呢?你今日在竹林里要割夫人的喉嚨,也是因為她要殺你嗎?”
阿木想了想,此時已顧不得其他,當場指認了棠姬。
“對!這個女人今日的確要殺我。她身上藏著一把勁弩!”
說著,阿木指了指顴骨上被箭簇劃出來的傷,“我這道血痕,就是她手中的勁弩弄出的傷!”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無不將目光落到棠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