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錦一早就上州衙,卻只見到知州夫人。
夫人說事不湊巧,因隔壁的尋縣出了點事,知州大人天還沒亮就起程趕了過去,恐怕還須耽擱幾天才能回來。
這位夫人相貌普通,但詩書氣息甚濃,談吐甚是不凡,說起各種典故亦是頭頭是道。
廳堂所掛的字畫皆出自于她與知州大人聯手,足見伉儷情深,亦不難相象知州大人公務之余,與夫人談書論畫其樂融融的情景。
不知覺中,云中錦便斷定那數十箱“似書非書”是真的書。
夫人客套之余,又拉著她聊了一些家常,方才放她出門。
“上差,您這邊請。”張捕頭搶先一步道。
云中錦每走一步,張捕頭都搶在她之前為她開道,她甚是不喜,他指東她偏往西,他便又屁顛顛跟在她身后。
張捕頭穿一身威風凜凜的官衣,而她卻是一身普通百姓的青衣,他太好了面前又點頭又哈腰極盡謙恭之能事,在一街的百姓眼中顯得甚是怪異。
“你是捕頭我是巡捕,你不必如此多禮。”
這個張捕頭與甄有德一樣,越是一副謙恭模樣越令她心中不適。
“哪兒呀,我是小小縣吏,您是刑部官差,縣太爺都得給您幾分面子,適才知州夫人還拉著您的手敘了半天話,小的哪敢在您面前托大?”
張捕頭就好似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脫,云中錦有些無奈,也不理會他,自顧往碼頭走去。
“上差,您剛去了貧民的木棚屋,又上碼頭做甚?碼頭的空氣又咸又潮濕,搬運腳夫還一身臭汗,一點也不好玩,不如我領您上街市里逛逛去?”
張捕頭說著,眼睛卻往四周瞟。
“叫個人過來,我有話問。”云中錦道。
她已經看出來了,碼頭周遭并不缺少縣衙與州衙的人,想來兩衙監視碼頭不是一日兩日了,那么覆舟那日也一定有兩衙的人在場。
“順子,過來。”張捕頭只得招了招手,一位正在巷口探頭探腦的便衣小捕快立刻跑了過來。
“我問你,覆舟那日可也在碼頭?”云中錦問道。
“回上差,小的在。”小捕快順子答道。
又很快接著道,“小的們職責乃監視碼頭各方勢力,不教他們出大亂子就行,因而離得較遠,有事方才上前。”
“挑要緊的說。”云中錦道。
“是。那日小的只見大海船快到碼頭時漸漸沉了下去,當時無人呼救。后證實船中有九具女尸,均非本地人氏。妖言惑眾者皆已被投入大獄,其他事項,小的不知,有待上差垂查。”
云中錦眉頭緊皺,這小捕快說話流利,且言語滴水不漏,一聽便知是衙中統一好的一套說辭。
“今日碼頭有什么重大事項?”張捕頭很顯然不想讓云中錦繼續問話,將話岔開了。
“有一點小打小鬧,但不成氣候。”小捕快回道,只是他的話音剛剛落下,碼頭那邊便傳來了人們的叫嚷聲。
“殺了她,殺了她。”
云中錦拔腿就往那最熱鬧處奔去,張捕頭與一幫捕快跟著她身后狂奔。
只見侯榮渾身是血捂著只胳膊,嚎得似殺豬一般。
蘇繡爹鼻青臉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蘇纓蜷縮在一旁流著淚哆嗦著,胸前露出了一抹紅色。
蘇繡則被漕幫的嘍啰們押著,還兀自使勁掙扎著不住地沖侯榮叫罵,“侯榮,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脫。”云中錦來不及多想,沖張捕頭道。
張捕頭莫名其妙,云中錦沒有二話,毫不客氣上去便將張捕頭的官衣扯了下來,先將蘇纓裹住了再說。
張捕頭有點尷尬,假咳了幾聲,上前去對侯榮又拍又撫表示關切。
“唉呀呀少幫主,這這這,咋弄成這樣了?流了這么多血,這得多疼呀。快快快,快你少幫主把傷口包扎上。”
侯榮一點也不買張捕頭的賬,反將他一把推開去,沖蘇繡叫囂,“爺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這是怎么一回事這是?”張捕頭訕訕地朝眾人問道。
眾人七嘴八舌,興沖沖地從侯榮與大胡子打賭說起,直到蘇繡拿撬刀與侯榮拼命為止。
適才蘇繡那一撬刀朝著侯榮當胸扎將過去,可惜被侯榮本能地用胳膊一擋,沒扎到他的心口,只扎穿了他的胳膊。
當其時,在場人等全都愣了神,嘍啰們亦不知所措。
蘇繡殺昏了頭,迅速拔出撬刀還想繼續扎,侯榮嗷嗷叫著逃命,她便擎著撬刀猛追,口中嚷嚷,“今日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那侯榮嚎叫著躥到了蘇繡爹的身旁,一腳踩在了蘇繡爹的腦袋上,惡狠狠道,“你再敢過來,我便踩爛他的腦殼。我侯榮在線發誓,定叫你看到你傻爹的腦漿。”
說著便作勢抬腳就要往下踹。
“繡,繡,救救阿爹。”蘇纓嚎啕大哭。
蘇繡爹命懸一線,蘇繡甚是無奈,手中撬刀落地,立即被漕幫的嘍啰們蜂擁而上押住了。
圍觀的賭徒們全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兒,巴不得看到侯榮與蘇繡之間殺個你死我活,既然看不到蘇繡爹的腦漿,便慫恿著侯榮殺蘇繡。
“殺了她、殺了她。”賭徒們的吼叫聲震天響,尤其是適才投注輸了的人吼得特別起勁。
云中錦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地怒火中燒。
她見過蘇繡對撬刀層層包裹生怕這謀生的家伙什傷到人,而當下她卻擎著撬刀追殺侯榮,可見她已被逼到何種程度。
“欺人太甚。”她又眸冰冷冷盯住了侯榮,“光天化日之下欺男霸女,做出如此豬狗不如之事,看來是被扎得不夠狠。”
“這不是昨日在街頭踹爺一腳的外鄉女嗎?爺正要找你算賬呢,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侯榮卻瞇眼瞧著云中錦,將手一揮,“給我拿下,和這蘇繡一起,新賬舊賬一起算。”!
嘍啰們蠢蠢欲動。
“誰敢!”張捕頭一聲大吼,“此乃刑部下來的差官,縣太爺都得尊稱她一聲上差,我看誰敢放肆?”
嘍啰們瞬間退開去,都將眼睛瞅著他們的主子。
蘇繡猛抬頭看了一眼云中錦,眼神極為復雜,漸漸地轉為了冰冷。
“刑部來的又咋樣?”
侯榮猶自暴跳。
“刑部來的也要講事實吧?你們哪個看見我欺男霸女了?你們,還有你們,哪個敢站出來作證?哪只眼睛瞧見我侯榮欺男霸女了?”
人人皆閉緊了嘴,無人吱聲。
侯榮問了一圈,甚為得意,“但凡有一個人站出來證明我欺男霸女,我侯榮都認,聽從上差發落,絕無二話。”
他將那只受傷的胳膊杵到了云中錦面前來。
“現在受傷的人是我,流血的人是我,我才是受害人。我倒是要問問刑部來的上差,該如何為我這受害人做主呀?”
“對,受傷的是少幫主,上差須得為受害人做主。”
碼頭上一水的仰仗漕幫過日子的人,全都一邊倒地替侯榮說話,全然不顧顛倒黑白。
云中錦終于明白蘇繡的無奈了,當年一街的人都說沒看到蘇繡爹挨打,想來亦是這般情形,根本無處說理去。
“你昨日就與蘇繡在一起,想是一伙的,不會包庇她這殺人犯吧?”
“你到底想如何?”云中錦冷聲問道。
“爺我要她以命抵命。”
侯榮打頭一挑,立即引來一片附和聲,讓蘇繡以命抵命的呼聲愈來愈強烈。
“以命抵命?可你也沒死呀。”云中錦掃了侯榮一眼,“要不,我讓她再扎你一刀,你死了,也好讓她抵命不是?”
“哼,扎死我,她一家的命都不夠抵的。”侯榮氣得指著云中錦鼻子叫罵連天。
“少幫主息怒,凡事好商量。”張捕頭出來打起了圓場。
“張捕頭,你不用與他啰嗦。”
云中錦冷冷盯侯榮的眼睛道,“她若一刀扎死你,我定讓她以命抵命。但即便以命抵命,那也是由官府判決官府執行,你,乃至你的漕幫,任何人,都沒有這個權利。否則,我現在就可以欺辱良家女子之罪拿你下獄。有甚么后話,到牢里再說。”
“爺這一刀不能白挨,她必須付出代價!”侯榮吼道。
由于用力過猛,胳膊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他便改了主意。
“爺不要以命抵命了,爺要以血還血。”
“你想怎么個還法?”云中錦問道。
“適才的賭局賠率已到了一賠三十了,爺就算便宜點,一賠十,我要扎她十刀才夠本。”
“對,一賠十,扎她十刀。”賭徒們的興奮勁愈發高漲,同時越來越多漕幫的嘍啰圍了上來。
“斷不能夠!”云中錦斷然道。
張捕頭又想上來打圓場,被云中錦推開了,一個旋風腿掃開了一片,又一個猛虎掏心式,在嘍啰們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她已劈手將蘇繡搶下。
“不論有無緣故,蘇繡用撬刀捅傷侯榮,的確有違律法,需得由官府處置。張捕頭,將蘇繡押入縣衙大獄,聽候審斷處置。侯榮,你需得在家聽侯官府問話,此案未審結期間,不得離開漕江。”
張捕頭還在愣神,云中錦又道,“順子,蘇繡爹與蘇纓由你護送回家,但有差池,唯你是問。”
“是。”順子比張捕頭機靈得多,回答得十分順溜。
看著云中錦一行人押著蘇繡離開碼頭,一直隱于暗處靜觀的大胡子露出了一抹陰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