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荳今年二十八。

嚴格來說，距離二十八周歲還差七天。

會議室里，草荳和老大隔桌相望，大眼瞪小眼，平靜之下是兩人近一小時的心理博弈——離職談話。

手機又亮了起來，是一些沒來得及處理的消息，還混著老媽的語音，一條接一條狂轟濫炸。最早的七點就飛來了，洋洋灑灑好幾段，動靜比鬧鈴還猛，總結下來就是：

“王阿姨給你介紹對象了！”

“趕緊周末去見見！”

“都三十的人了，怎么一點兒都不急，還準不準備結婚了?。课冶荒闩枚继Р黄痤^來！”

……

她已經不再糾結“抬不起頭”這樣的頸椎問題是怎么和不結婚掛上鉤的。早上急著出門，只扔下一句“再說”，沒想到老娘竟能如此窮追不舍。不過她現在無暇顧及這些，眼下還有更煩心的事。

“你真的想好要辭職了嗎？”苦哥坐在對面，翹著腿倚著靠背，雙手疊在啤酒肚上。

“我知道你壓力大，很多事都是你頂著，我們都看在眼里。但現在這個環境，大家都不容易啊……”

對方嘴唇一張一合，草荳一陣恍惚。這間會議室從她進公司以來每天至少用一次，評審需求，制定計劃，分配任務，聯絡客戶，用得比自家都熟。常常上午投著屏，緊鑼密鼓地給大家布置工作，下午就在同一個地方開著視頻會議被金主罵得狗血淋頭。

她早就習慣了。但她也太累了。疲累又麻木，像一臺被剝奪人性的機器。

“現在外面行情多差，你又不是不知道，到處都在裁員?！笨喔缫贿B串報了好幾個同行名字，“早都撐不下去了！就今年年初，裁員的裁員，清算的清算。像我們這樣能有多少？”

苦哥忽然坐起身，一條胳膊撐在桌上，另一只手抬起隨心一指，頗有指點江山的味道?！皩α?，之前那個阿曼達，還記得吧？”

草荳順著手看過去，今天的電視屏沒有會議也沒有花花綠綠的報表，只有一張光鮮亮麗的田園畫，畫中有藍天、白云、綠草，還有成群的牛和馬……

一片祥和。

眼睛仿佛被燙到了，她一下子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苦哥。

對方繼續滔滔不絕：“她從我們這走后又找了一家，哎那都半年前的事兒了。結果不到一個月又被優化了！到現在還沒有工作。哎，你說說看……”

苦哥看起來很懊惱，像在說自己。

“哪兒有容易的啊？有份收入就不錯了，真的！當然，我也知道你們都很辛苦，常常忙到晚上九十點。但你去外面打聽打聽，哪家不是這樣？現在連國企都不好混，大家都是能茍就茍著，等熬過這陣再說嘛……”

草荳被這個問題折磨了很久，飯都沒得吃了還談什么理想。配嗎？

不過，她現在不想再糾結了。

會議室外響起腳步聲和吵鬧聲，一大波人正在往茶水間走。

今天有下午茶。

等她去茶水間時，東西已經所剩無幾。今天吃炸雞，空氣里飄著誘人的香味，桌上狼藉一片空盒散亂，只剩最后幾杯冰可樂。

她接了杯涼水直接回到工位。看到桌上放了一盒，不知是誰給她留的，還帶著余溫。

她看了大家一眼，都在忙著吃喝，互相閑聊。根本沒有人注意她。

這只紅艷喜慶的盒子上有一只肥碩的Q版大公雞，是公司對面新開的炸雞店，門面不小，人卻寥寥無幾，每次路過時店員總是一副百般無聊的樣子，愛搭不理的。大家揣測了很久，到底是什么模式能讓一家油鍋都熱不起來的快餐店活到現在？商務部同事翻了個白眼：“你們懂什么，每周訂幾次下午茶不就能養活他們了？這叫戰略合作，懂伐？”

好吧，戰略合作。

草荳推過盒子坐下，可里面的晃動感讓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拿起來搖了搖，好像猜到了是什么，心下一涼。

她瞄了一眼周圍，沒有人看她。她捂著盒子撕開封條，像個賊似的偷偷摸摸拉開一條縫，使勁往里瞟了一眼。這般謹慎，像在拆一盒炸彈。

這一瞥，讓已經涼了半截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沒錯，是一盒沙拉。

她都氣笑了，今天中午沒來得及吃飯，只能去便利店買一盒沙拉墊饑，現在竟然又來一盒？！

“親愛的同事們——”前臺姑娘喜笑顏開地走過來，“按照我們下午茶的慣例，我們會有一個人拿到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今天大家拿到的應該都是炸雞，但有一個會拿到沙拉！讓我們來看看，誰是今天的幸運兒啊？”

大家一陣哄笑，都在看對方拿的是什么。

草荳呆住了，這都行？！她進公司五年來，年會上從沒中過一個獎，連陽光普照都輪不上她，怎么這種事就能輪上？！

“還好我機智，剛剛差點中招！我一摸份量怎么不對，趕緊換走！”身后傳來陣陣竊笑。

“哎，是草荳姐！她拿的沙拉！”

身后一男孩伸長了脖子看過來，興沖沖地朝前臺姑娘喊。

眾目睽睽之下，心中有股情緒莫名翻涌。

放在平時她都懶得和這群小孩計較，但今天不一樣，她轉身瞪了一眼男孩，狠狠道：“看什么看，你這么想要，這個幸運兒送給你！”

“啪”的一聲，盒子落在桌上。

“哎喲，是草荳呀?！鼻芭_姑娘笑得滿面春風，“按照我們的慣例，凡是成為幸運兒的同事，都要上來和我們分享一件生活中的趣事?，F在讓我們歡迎——草荳同學！”

掌聲鼓點般響起，如雷貫耳。

草荳被這掌聲拍得心慌，太陽穴直跳。真是見鬼，她還是頭一次這么受歡迎。

她在掌聲中站了很久，今天雨點般的掌聲就是停不下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出，穩住心神拿出十二分氣勢，像蓄力放大招那樣猛地把大家逼停。

“我辭職了！”

周圍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她拿起外套拎起包，眾目睽睽之下踩著氣勢不凡的步伐，瀟灑地離開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