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血即將用盡的時候,小叔回來了。
那天天上傾盆大雨直瀉而下,電閃雷鳴爭鬧不休,我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休息,卻一眼瞥見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叔?!
房門應(yīng)聲而啟,小叔進(jìn)門就倒下了。他渾身披血,門外的大雨掩藏了他的氣息,如今一進(jìn)門,那甘甜的味道頓時彌散開來。羿叔叔立刻加強了屏障,把一切都鎖在屋里。
那之后,小叔養(yǎng)了好久才稍好些,可是卻對之前的經(jīng)歷閉口不言。
羿叔叔幾次欲言又止,看著小叔臉色慘白卻仍舊割腕救我,終是未發(fā)一言。
如今看到小叔神力似已恢復(fù),終于開口發(fā)問。
“羿,你終于問出來了,難為你忍這么久。”小叔試圖彎一下嘴角但是沒有成功,于是看著羿叔叔道。
羿叔叔一聽他這樣說,上前一步,提高聲量說道:“你也知道我著急,還什么都不說?!”
“就是怕你怪我,我才不想說。你說得對,我是找他去了。可惜我打不過他。”
小叔站在原地,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羿叔叔卻更加激動,“你明知道打不過還要去?當(dāng)時我們逃出來的時候你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你說絕不會一個人去找他報仇,一定要把小光安頓好了再說。還說有什么都和我商量,一起想辦法。莫非你都忘記了?!”
“對不起,羿。”小叔的聲音也不由變大,“只是我看到天上的光球,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是他幻化出來的。我很生氣,我忍不住不去找他。我想質(zhì)問他可還記得自己做下的事,可還記得,記得……”
小叔說到激動處卻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角激得泛紅。
“太一,你不要這樣,我們都記得,沒有誰會忘記。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要忍耐。”羿叔叔一見小叔如此,便一手搭在小叔的肩上,沉聲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羿,謝謝你。”小叔又漸漸平靜下來。
接著,他緩步來到我的面前,蹲下身,撫了下我的頭發(fā),溫聲道:“小光,小叔那樣回來嚇著你了吧。小叔答應(yīng)你再不輕易冒險,好不好?”
說完,他又抬頭撫了撫了我的發(fā),然后上下打量我,似乎在看離開的這段時候我有沒有變化,無比珍視,可我總覺得他是透過我看著誰。
“你們說的他是誰?”我驟然發(fā)問。
小叔和羿叔叔一時愣住,然后快速對視了一眼。
“他是我們的一個共同的敵人,是個很壞的人。”羿叔叔先開口道。
“是嗎,那我的父親又是誰?為什么你們從來不提起他,他也是個很壞的人嗎?他也是你們的敵人嗎?”
我問出這些話,心里其實并沒有什么波瀾,因為這些話在我心里已經(jīng)存在很久了。
我是忘記了很多事,但是并不傻。
多少次他們欲言又止,多少次他們以為我睡著了之后的低聲交談,還有多少次我看到他們提及父母時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表情,天長日久,我總能慢慢明白。原來我的父親并不是我最初想象的模樣,小叔的兄長的模樣,我心目中的父親的模樣。他可能不是那么好,甚至截然相反?
小叔聽了我的話,思索片刻,他看著面前已經(jīng)長大的我,而我也直接看著他,不曾回避。終于,小叔開口道:“小光,你的父親是個很特殊的人,他的神力強大無比,是這天地的共主,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敵人。”
“我和他,還有你母親的故事很長,如果你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那我就把這些過往告訴你。”
小叔的神情復(fù)雜,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我從中看到了厚重的、沉淀已久的,甚至是讓人不忍去觸碰的情感,這讓我知道此時也許就是唯一的能夠了解它們的機會。如果我不開口,小叔也許會一直對我隱藏,把這些都牢牢地封存在他心中,任由它們?nèi)杖找挂辜灏舅輾埶螒{五臟六腑都如浸泡在毒水之中腐爛,小叔也不會向我吐露一星半點。
因為這些既折磨著他,又支撐著他,讓他能夠堅持到現(xiàn)在,并一直走下去。
“你的父親,或者說是你們的父親,叫作帝俊,是東方金翅鳥族的王,也是如今這天下大部分疆土的主人。你們的母親名叫羲和,是鳳凰一族的族長。你有九個哥哥,都是你母親所生。你還有一個妹妹,是你父親的另外一個妻子常儀所生。”
“你們原本住在東海之濱,那里有一棵扶桑樹,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小叔緩緩道來。
“你也住在那里吧,小叔。”我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原本我也住在那里,可是離開太久,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它的模樣了。”
可是,你明明說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我還沒有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卻見羿叔叔微微向我搖了搖了頭,而小叔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
于是我抿了抿唇,接著聽小叔繼續(xù)講述。
“我喜歡四處游歷,后來就結(jié)識了你羿叔叔,再后來認(rèn)識了你母親。我對你母親一見傾心,她對我也頗有好感,我們便經(jīng)常在一起飲酒。可惜后來你父親也知道了你母親。”
小叔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似是難以為繼。他緩了緩,才又慢慢說道:“你父親便把你母親強搶了去,我氣惱不過便和他打了一架,可惜敗了。再之后你父親以整個鳳凰一族相威脅,你母親只好嫁給了他,生下了你們兄弟十人。可你父母終究不睦,爭吵不斷,直至生死相爭,我自然是幫著你母親。可惜合我們二人之力也不是你父親的對手,一場大火,死傷無數(shù),你的母親、哥哥們?nèi)疾恍覛屆医弑M全力只救出了你,和你羿叔叔一起帶你隱在此處。而你父親從此以后神力大漲,把部眾都帶到了天上,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帝。”
小叔說完,久久沒有再開口,而我對于這個期待已久的身世的解釋總有不實之感,總感覺哪里不對,真是這樣嗎?羿叔叔在一旁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出聲。于是我也沒有再追問。
到了晚間,我假意熟睡之后,果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你就這樣編造了一個故事,你以為小光會相信?”這是羿叔叔的聲音。
“我沒有完全說謊,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小叔語氣毫無波瀾。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真相,不告訴他帝俊是因為什么才要加害他們母子?”相比小叔的平淡語氣,羿叔叔的聲音卻顯得激動。
“羿,你說帝俊到底是為了什么害死了他們母子?”
我聽到小叔的聲音再度響起,那聲音聽上去依然平靜無波,也許太過平靜了一點,甚至帶上了一種寂滅的感覺,就像是灰燼中的火星,不甘又無可奈何地掙扎著。
這聲音讓我覺得心驚,于是我忍不住偷偷睜開眼睛,去看站在屋外的小叔。
他站在那一點點月光里,微微抬頭,臉上一線輪廓雪白,沒有一絲血色。
“太一,你……”羿叔叔的話戛然而止。
“是為了我,羿。羲和和她的孩子們是因為我而死,他們是被我害死的。”不,聽到小叔這樣說,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反駁。小叔為什么要這樣說,為什么他說是他害死了我的母親和兄長?!我不相信!
果然,羿叔叔馬上回道:“怎么能這么說!太一,這不關(guān)你的事,這一切并不是你的錯!”
“是,不關(guān)我的事,不關(guān)我這一身血肉的事,不關(guān)我把羲和帶去見他的事,不關(guān)我勸羲和嫁給他的事,我也曾經(jīng)一次次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關(guān)我的事。”小叔的聲音越發(fā)低沉,了無生氣,似那點火星即將熄滅。
“可是,羿,我眼睜睜看著羲和死在了我的面前,還有她的兒子。你如今讓我對著她唯一的孩子說什么呢,告訴他真相,然后再跟他說一切都不關(guān)我的事?對不起,這對我太殘忍了,對他也太殘忍了,我實在做不到。”小叔說完,頭低了下去,聲音也徹底沉了下去。
一片死寂。
半晌,我聽見羿叔叔拍了拍小叔的肩膀,聽見他們回到屋內(nèi)再躺下。再次沒有了聲息。
只是我知道無人能夠安睡。
不管怎樣,我終于肯定了我的父親害死了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哥哥們,而我,要為他們報仇。
清早起來,天光不顯。羿叔叔和小叔對昨晚的事情閉口不提,只作尋常模樣,可兩人的言語少了許多。我于是對羿叔叔說,旁邊桑林中的桑葚想必成熟了,央他帶我去采一些回來。
我平時待在小屋內(nèi),羿叔叔和小叔都十分小心,不輕易讓我出去,我也不會輕易開口說要出門,可是今天卻央求了羿叔叔。
羿叔叔思索了片刻便答應(yīng)了,小叔便也點點頭。
羿叔叔帶上他的弓和箭,便帶我出了門。
我們并肩緩步而行。“小光,你是有話要跟我說吧。”走出一段路之后,羿叔叔開口問我。
“您能告訴我我父母的事情嗎?”我停下腳步,問羿叔叔。
他聞言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我知道小叔并沒有告訴我全部的事,對嗎?”我看著羿叔叔。
羿叔叔聽我這樣說,便微微彎下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小光,你長大了,也很聰明,我本不應(yīng)該瞞你。可是,”他說著停頓了一下,直起身來,“你小叔他瞞著你,只是因為太珍視你了。他既然選擇此時不告訴你真相,那么你再等一等,總有一天,等他能夠面對過去的一切,面對你時,自然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好不好?”
“好吧。”我聽著羿叔叔的話,無意識地往前走,雖然還是很想知道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何事,會讓小叔如此諱莫如深,但羿叔叔說得對,等我再長大一點,終究會知道一切。而且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晚。
羿叔叔看我半天不說話,又從后面摸摸我的頭,“別沮喪,我和你小叔很早就相識了,你想不想知道他那時候的事情?那時他和你差不多大,還是個少年呢。”
“好啊!”我大聲答道,“羿叔叔,你講給我聽,我想聽。”
“好,這才對嘛,打起精神來,聽羿叔叔給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