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公輸大人需要的是什么人?”殷小七直視著公輸墨的目光。
“今早的那場禍事,你和李燦然是第一時間趕到王恭廠的人吧?”
“是的,當時李御史來西城兵馬司召集人手,讓我們陪同趕去現場。西城兵馬司衙門里當時也是各種死傷枕藉,卑職運氣好沒怎么帶傷,就跟著李御史趕去王恭廠了,路上還收攏了幾個西城街坊的小甲。”
“嗯,這些李燦然都和我匯報了,我這里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公輸墨頓了一下,語氣重了幾分,“接下來我說的這些事關天家機密,需要你嚴格保密。”
我其實不想知道。殷小七聽到這里就知道有些不妙,但面對這沒摸清脾氣的二品大員,他只能心中苦笑,臉上鄭重道:“卑職明白。”
“王恭廠爆炸的時候,圣上正在乾清宮用早膳,結果爆炸的沖擊讓乾清宮坍塌了一角,圣上差點被埋在里面。”
“這不太合理啊,皇城和王恭廠可是相隔十幾里。”殷小七驚訝道。
“這件事確實很詭異,皇城里今天坍塌了好些處建筑,傷亡最慘重的是萬法殿那邊。這幾日萬法寶殿原本在重繪額坊彩繪,內官監營造匠人兩百余人都在輪班趕工,結果今晨這一批工匠倒了大霉,現場的腳手高架倒了大半,當時地上散落著幾十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都是從腳手高架上墜地的工匠。”公輸墨嘆了一口氣,“最關鍵的是,皇城里今日還走了一個重要的人。”
“誰?”殷小七被公輸墨描述的慘狀所震撼,不由得追問了一句。
“三皇子。”公輸墨一字一頓。
縱然殷小七只是西城兵馬司一個小小吏目,也知道這三個字代表著什么。三皇子朱慈炅,是當今圣上唯一還在世的皇子。縱然現在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但能繼承東宮之人,就此空缺,必然掀起軒然大波。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公輸墨繼續道,“圣上懷疑這次傷亡慘重的大爆炸,可能另有隱情。都察院里李燦然和你是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他的報告我已經聽過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殷小七的眼前又浮現起王恭廠現場的慘狀,他吸了一口氣,將思緒抓回眼前:“肯定有問題,自萬歷三十三年那次火藥坊爆炸后,工部那邊下過死令,嚴控軍器局下屬火藥庫的進出管理,王恭廠平時還有兩個衛所的重兵看守,能進入的都是工坊的資深火藥工匠或官員,沒有道理造成如此慘烈的爆炸事故。”
“噢?你對工部那邊也有這么深的了解?”公輸墨看了他一眼。
“申正左右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工部,想查一下王恭廠最近的出入卷宗來著。當時從那邊問到了一些消息。我有個小毛病,看到案子人就閑不住,王恭廠這件事這么大,傷亡最慘重的幾個坊還都是我們西城兵馬司的轄區,我就想著趕去工部找找線索。”殷小七掃了公輸墨一眼。
“嗯,卷宗里查到什么?”公輸墨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公輸墨不解,“難不成工部的卷宗完全沒有記錄?負責的官員這次怕是要掉腦袋。”
“不是沒有記錄,而是卷宗沒有了。”殷小七攤手道,“巧得很,我剛趕到就遇到工部起了一場火,公輸大人不妨猜一猜起火的是哪里?”
“聽你的意思,有人刻意燒掉了王恭廠的記錄卷宗?”公輸墨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就猜到了答案。
“是的,好巧不巧,我剛要查閱,記錄的卷宗室就起了火。”殷小七回想起卷宗室里那吞噬一切的火舌,感到王恭廠大爆炸背后藏著的事情愈加詭異莫測。
公輸墨微微沉默了一下,隨后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說道:“不過不太對,有點刻意了。”
“也許只是沒有把西城兵馬司一個小小的吏目放在眼里。”殷小七笑了笑,“特別是那個吏目很快就會消失在京城的黑夜里。”
“什么意思?”公輸墨微微瞇起眼眸。
“我當時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被人追殺。”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雷映真適時插了一句話。
“我前腳剛去了工部查卷宗,后腳就遇襲,襲擊我的人肯定和這件事有關系。所以我本來打算示弱抓一個活口的,可惜這位身手很好的雷大人一出手就把對方解決了。”殷小七咳嗽了一下,算是暗暗回擊了一下雷映真對于他身手不好的評價。
“我趕來的時候在外圍先解決掉了三個人,估計你繼續示弱的話,現在我可能得帶著仵作來和你見面了。”雷映真瞥了殷小七一眼。
公輸墨沒有理會兩人的暗暗較勁,直指問題核心:“襲擊的人是誰?”
“當時著急救人,沒留手,四個襲擊者都是生面孔,服飾裝扮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印記。”雷映真說。
“尸體呢?”殷小七突然開口。
“嗯?”雷映真有點好奇殷小七的問題,“在馬車上,留在現場怕又引起其他騷動,準備一會兒處理掉。”
“去拿來看看。”殷小七看雷映真臉上的表情又要發作,忙知趣地補充了一句,“我和你一起去,你一個人也扛不動。”
“你不相信我的判斷?”雷映真在意的顯然是另一件事。
“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有其他的細節,要知道有時候死人能說的話比活人更有用,因為他們很難說謊。”殷小七笑了笑。
“蘇行,你帶人去把尸體扛進來。”公輸墨側過頭說了一句話。
“是。”一個聲音從屋子角落的黑暗中響起,隨后幾個身著黑衣的身影魚貫而出,殷小七匆匆一瞥,只看到領頭的是一個青年,看起來大概二十八九,經過殷小七身邊的時候對方掃了一眼殷小七,不過很快就轉開了目光。
沒多久幾個人就扛著四具尸體回到了暗室之中,四具尸體被一字排開列在鋪滿了防火細沙的地面上。
“有沒有氣死風燈或者燭臺?”殷小七問道。
公輸墨豎起手掌往前輕揮了一下,唰的一聲,一個火折子從他身后的黑暗中點亮,旋即一盞點燃的提燈被那個叫蘇行的人遞了過來。
借著提燈的火光,殷小七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蘇行的面龐。這個看起來似乎是公輸墨心腹干將的青年人,面龐比殷小七剛才一瞥的印象中更加俊朗,不過緊抿的嘴唇和冷冽的下頜線條讓他透出一股內斂而危險的氣息。
殷小七道了一聲謝,隨后用衣袖裹著右手手掌,左手拿著氣死風燈,湊近細細翻檢起來。
四個人的生命剛剛流逝不到半個時辰,但經過一路的顛簸,已經有點微微地發硬。殷小七認真仔細地檢查了尸首的每一寸角落,整整小半個時辰,靜謐的暗室里沒有任何人發出其他聲響,只有殷小七翻動尸首衣物的聲音,顯得分外清晰。
“好了。”殷小七擦了擦額角的汗,將提燈小心地擱到地上,畢竟這里可是木器庫,大意不得。
“所以你忙活了半天,這幾個死人告訴你什么了?”雷映真的語氣里帶著一些不信任。
“四個人左手虎口和小拇指的根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個指節根部都有老繭。”殷小七伸直左臂,瞇起右眼,做了一個虛空搭箭的動作,“說明他們常年使用弓箭,而在大明,弓弩和矛槍都是嚴禁民間私用的管制重武器。這種老繭,是常年拉一石以上的硬弓造成的,平常的獵戶不會用這種弓箭,而我們都察院和錦衣衛一般只用官制的弩箭,所以使用這種一石以上硬弓的只有一種人。”
“哪種人?”雷映真沒想到殷小七真的在尸體上發現了線索,語氣也認真了幾分。
“軍伍之人,邊軍或者城衛,只有他們會常年練習并使用一石以上的硬弓。”殷小七說道。
“京城里的城衛也卷進了這件事嗎?”公輸墨眉頭微皺。
“他們恐怕不是京城的城衛。”殷小七微微搖頭,“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糟糕,這四個人大腿內側肌肉緊實、胯骨微張,這些是長年騎馬留下的痕跡。”
“你的意思是,他們是潛入京城的邊軍?”公輸墨的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
“這四人面部皮膚粗糲,皸手繭足,一定是常年處于寒風暴曬之中,所以范圍可以更縮小一些。”殷小七的語氣凝重了一點,“應該是遼東邊軍的人。”
“遼東那邊,不是寧遠大捷才剛過去幾個月嗎?”雷映真不解。
“不是遼東邊軍的問題。”
“你剛剛不還說他們應該是遼東邊軍的人?”
“準確來說,他們應該曾經是遼東邊軍的人。”殷小七將“曾經”兩個字咬得很重,“他們額頭后腦和兩鬢都留著新的發茬,薄而稀疏,腦門正中的頭發卻很濃密,怎么樣,這發型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
“金錢鼠尾?”公輸墨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厭惡和一絲疑惑。
“是的,怕是為了混進京城,最近這個月剛留起來的頭發。”殷小七語氣里帶著不屑,隨后的話卻讓暗室里的其他幾個人字字驚心,“這幾個人,應該是遼東叛逃到建虜的,前遼東邊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