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域”地下三層的血腥味、臭氧味和神經阻滯凝膠的刺鼻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閃爍的紅光下,戰場一片狼藉。兩個被凝膠包裹成熒光琥珀雕塑的清除者徒勞地掙扎著,動作越來越微弱。被林默卸下頭盔、頸側插著手術刀的年輕清除者,身體已經冰冷僵硬,空洞的眼睛無神地對著天花板。閘門處融化的金屬殘骸依舊散發著高溫的余熱。
死寂。只有神經阻滯凝膠緩慢滴落的聲音,以及林默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右肩和左臂的劇痛如同烈火灼燒,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傷口。鮮血浸透了臨時包扎的繃帶,順著指尖滴落。但肉體上的痛苦,遠不及腦中那持續不斷、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脈沖。
【零號協議-自檢完成度:100%……清除者協議-預備激活狀態穩定……等待最終指令確認……】
那個年輕清除者臨死前的低語——“你終將回歸”——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反復回響。回歸?回歸成那個冰冷的、只懂得執行“清除”指令的“零號”?抹殺許言?抹殺秦教授?抹殺所有可能知曉“普羅米修斯”秘密的人?包括他自己僅存的、屬于“林默”的意識和記憶?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他贏了這場戰斗,卻輸掉了對抗自身命運最關鍵的一局。協議完成了自檢,預備激活完成,只差一個“確認”的指令。那個指令會是什么?來自陳燃?還是來自他腦中某個預設的“觸發開關”?
“林默!”秦教授的聲音帶著急迫和擔憂,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快速檢查他肩頭和手臂的傷勢,“傷得很重!必須立刻處理!神經脈沖灼傷和物理創傷疊加,再拖下去這條手臂就廢了!”
“廢了就廢了……”林默的聲音嘶啞而空洞,眼神有些渙散,“反正……很快連‘我’都沒了……”
“別說喪氣話!”秦教授低吼一聲,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銳利的光芒,“只要還沒到最后一刻,就還有希望!那個次級清除者的話未必就是真理!‘零號協議’再強,它也只是程序!是程序就有漏洞!就有被破解的可能!”
“漏洞?”林默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目光掃過地上那具年輕清除者的尸體,“看看他們……被抹殺了個體意識,變成行尸走肉的工具……這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完美’?這就是我參與制造的‘未來’?”強烈的自我厭惡和罪孽感啃噬著他的內心。
“林先生……”操作間內傳來許言虛弱的聲音。她支撐著坐了起來,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劫后余生的堅定和一種技術專家的銳利。“秦教授說得對!程序就有邏輯!就有接口!那個清除者說‘等待最終指令確認’!這意味著協議還沒有完全啟動!我們還有時間窗口!”
她艱難地操作著個人終端,調出林默昏迷期間秦教授記錄的神經活動圖譜,以及剛剛戰斗時實時捕捉到的林默腦波數據。“看這里!代表‘零號協議’的冰冷信號流,和代表‘清除者協議預備激活’的信號,在結構上并非完全融合!它們之間有一個極其細微的、需要外部指令進行橋接的‘邏輯閘門’!”許言指著圖譜上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信號交匯點。
“邏輯閘門?”秦教授湊過去看,眼中精光一閃,“你是說……最終指令的作用,是閉合這個閘門,讓兩個協議徹底融合啟動?”
“沒錯!”許言的聲音帶著興奮,“只要我們能在外部指令觸發前,鎖定這個邏輯閘門的神經編碼位置,并嘗試干擾它、破壞它,甚至……用我們的指令去‘欺騙’它,就有可能阻止協議的最終融合啟動!至少能拖延時間!”
一絲微弱的光,刺破了林默心中的絕望堅冰。漏洞……邏輯閘門……拖延時間……他掙扎著坐直身體,不顧傷口的劇痛。“怎么做?怎么找到那個閘門的位置?怎么干擾它?”他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沙啞。
“需要更深入的神經掃描和實時干預!但……”許言看向林默頭上的荊棘王冠留下的無形印記,又看了看他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眼神黯淡下去,“你現在的情況……太糟糕了。再次深度連接神思儀,風險極高。而且,干擾協議本身,極有可能被‘零號協議’視為攻擊行為,直接觸發最終指令!”
風險與希望并存。如同在布滿地雷的懸崖邊行走。
“做。”林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看向許言,又看向秦教授,“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如果等那個指令來,我變成‘零號’,你們都得死。”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病床上依舊昏迷的老槍,“而且……真相,還在等著我們。”
秦教授看著林默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即將熄滅的星辰般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芒,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許言,準備最高精度的神思儀,聚焦深層協議信號區!我來處理他的傷口,至少先穩定出血和神經灼傷!我們需要爭取至少十分鐘的穩定操作時間!”
接下來的時間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秦教授以最快的速度為林默清創、止血、注射強效的神經穩定劑和鎮痛劑(劑量被嚴格控制,避免干擾腦波)。劇烈的疼痛被藥物強行壓下,帶來一種麻木的虛脫感,但林默的意識被強行維持著清醒。許言則飛快地調整著神思儀,將掃描精度提升到極限,所有算力都集中在林默腦中那片代表“零號協議”的冰冷信號區域。
林默再次躺上操作臺,冰冷的感應片貼合太陽穴。熟悉的嗡鳴聲在顱腔深處響起,但這一次,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探查未知深淵的恐懼。
“連接穩定。開始深層掃描……鎖定協議信號源……正在解析邏輯結構……”許言的聲音通過骨傳導耳機傳來,帶著全神貫注的緊繃感。
林默的意識再次沉入那片由數據流構筑的、冰冷而危險的意識之海。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再是塵封的記憶,而是潛伏在意識深處、已經亮起獠牙的毒蛇——“零號協議”。
在神思儀的引導下,他的“意識觸角”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代表正常思維和記憶的璀璨星河,如同在布滿暗礁的雷區穿行,最終抵達了一片被冰冷金屬色澤覆蓋的區域。這里充斥著絕對的秩序、冰冷的邏輯和毀滅性的指令流。這就是“零號協議”的疆域。
在區域的核心,許言標記的那個“邏輯閘門”清晰可見。它并非實體,而是由無數條冰冷、銳利的神經編碼鎖鏈相互交織、纏繞形成的一個復雜的、不斷旋轉的幾何結構體。鎖鏈的一端連接著代表“格式化重置”的幽藍核心,另一端則連接著代表“清除者協議”啟動序列的、如同巖漿般暗紅涌動的信號流。此刻,兩者之間被這個旋轉的鎖鏈結構體隔開,并未真正融合。但鎖鏈結構體的旋轉速度正在極其緩慢地加快,仿佛在積蓄力量,等待某個指令將其徹底絞合!
“就是這個!‘邏輯閘門’!”許言的聲音帶著激動,“它的旋轉加速,很可能就是倒計時的具象化!一旦旋轉達到臨界速度,鎖鏈就會自動絞合,橋接兩個協議!”
“怎么干擾?”林默的意識在冰冷的協議疆域邊緣徘徊,感受到強烈的排斥和毀滅意志。
“嘗試注入反向邏輯沖擊!目標:鎖鏈結構的幾何節點!用混亂的、非線性的神經信號沖擊它的穩定結構!”許言下達指令。
林默集中意念,驅動神思儀的探針,凝聚起一股代表“混亂”、“無序”的神經信號流,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狠狠撞向那旋轉的鎖鏈結構體中的一個關鍵幾何節點!
嗡——!
整個協議疆域劇烈震顫!冰冷的金屬色澤出現波動!旋轉的鎖鏈結構體猛地一滯,旋轉速度明顯減慢!
有效!
“成功了!干擾有效!旋轉速度降低了!”許言驚喜地叫道。
然而,林默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
【檢測到非法干預!威脅等級:高!零號協議-防御機制激活!】
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直接在他意識深處響起!比之前的倒計時脈沖更加清晰、更具壓迫感!
瞬間!那片冰冷的協議疆域爆發出刺目的紅光!無數條代表防御程序的、更加細小銳利的神經編碼鎖鏈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從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狠狠刺向林默入侵的“意識觸角”!更有一股強大的、帶著絕對格式化意志的冰冷洪流,順著探針的連接,反向沖擊林默的意識核心!
“呃啊——!”現實中,林默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被高壓電擊中!七竅再次滲出鮮血!劇烈的痛苦遠超之前任何一次!仿佛靈魂正被無數把冰冷的銼刀同時刮削!
“林默!斷開連接!快!”秦教授驚駭欲絕地喊道。
“不……不能斷!”林默在意識深處嘶吼,強忍著靈魂撕裂般的劇痛!他知道,一旦斷開,防御機制會立刻標記這次干預為最高威脅,極可能直接觸發最終指令!他必須頂住!
“許言!加大干擾力度!目標:所有防御鎖鏈的核心算法節點!用‘蜂鳴’干擾器的核心頻率!快!”林默用盡意志力傳遞信息。
“明白!”許言也被林默的慘狀嚇到了,但立刻執行!她將之前從“蜂鳴干擾器”上提取的、專門針對神經同步的核心干擾頻率信號,通過神思儀放大、精煉,化作一道無形的、高頻震蕩的利刃,狠狠刺入那片暴動的協議疆域!
嗡——!!!!
高頻震蕩的干擾利刃精準地斬在防御鎖鏈的核心算法節點上!那些狂暴的防御鎖鏈如同被掐住了七寸,動作瞬間變得僵硬、混亂!反向沖擊的格式化洪流也出現了明顯的遲滯和衰減!
林默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機會!忍受著防御鎖鏈殘余力量的瘋狂撕扯,將所有的意志力,所有對生的渴望,對同伴的守護,對真相的追尋,凝聚成一股代表“自我”、“存在”、“拒絕抹殺”的強烈意念洪流!
“我!是!林!默!!!”
這股飽含人性光輝的意念洪流,如同燃燒的恒星,狠狠撞向那旋轉的、代表著協議融合倒計時的“邏輯閘門”!
轟——!!!
意識層面仿佛發生了劇烈的爆炸!冰冷與熾熱,秩序與混亂,毀滅與存在,在核心節點猛烈碰撞!
旋轉的鎖鏈結構體如同被投入熔巖的冰雕,瞬間凝固!旋轉戛然而止!那些代表著防御程序的鎖鏈也如同失去了動力來源,迅速黯淡、消散!
冰冷的協議疆域陷入了一片混亂的死寂。幽藍的核心和暗紅的啟動序列依舊被那凝固的鎖鏈結構體隔開。
【零號協議-防御機制超載……邏輯閘門-狀態:鎖定(異常)……清除者協議-預備激活狀態:維持(未融合)……系統進入強制休眠……】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帶著一絲紊亂,最終沉寂下去。林默腦中那持續不斷的倒計時脈沖,也如同斷電般,瞬間消失!
現實操作臺上,林默緊繃的身體猛地松弛下來,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下去。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口中涌出,染紅了操作臺。意識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林默!”許言和秦教授同時驚呼。
“生命體征!快!”秦教授撲到生命監護儀前。屏幕上,心跳過速,血壓極低,腦波活動劇烈波動后陷入低谷,但……代表著“零號協議”和“清除者協議”的異常信號活動,確實陷入了沉寂!如同被強行凍結!
“他……他成功了?”許言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看著監護儀上那代表死亡的紅色警報并沒有亮起。
“暫時……凍結了協議。”秦教授的聲音充滿疲憊和后怕,看著昏迷中依舊痛苦蹙眉、渾身浴血的林默,“他用意志和干擾強行鎖死了那個邏輯閘門,把兩個協議凍結在了預備激活的狀態,沒有讓它們融合。但……”
秦教授的目光沉重地掃過那陷入沉寂、卻依舊蟄伏在林默意識深處的冰冷信號流。
“協議本身沒有被破壞,只是被強行‘暫停’了。它就像一顆被冰封的炸彈,引信已經被拔掉了一半。一旦冰封解除,或者受到足夠強烈的外部刺激……”秦教授沒有說下去。
許言明白了。這只是一次慘烈的、暫時的勝利。林默付出了重傷昏迷的代價,只是為自己和同伴爭取到了一段極其脆弱、隨時可能結束的“安全時間”。
倒計時暫停了,但炸彈還在。解除它的方法,依舊渺茫。
就在這時,旁邊病床上一直昏迷的老槍,喉嚨里突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咳嗽聲!他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枯槁的手指顫抖地指向虛空,聲音嘶啞而破碎:
“鑰……鑰匙……‘焚燼’……他……他手里……有……解除……‘零號’的……原始……生物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