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地多雨，萬千雨線嘩啦啦的墜下，沖出了路邊被塵泥掩埋的白骨。

一個人影在雨中淡然前行，周身被雨水濺起水霧，卻并未讓此人有如落湯雞一般的狼狽，反而有種飄然出塵之感。

寧長生腳步一頓，看著雨水在江面濺起無數漣漪，圈圈圓圓圈圈，吁了口氣，

“這玉靈丹閣……到底在哪里？”

這幾日下來，他一路疾行，卻連城鎮都不曾見到過，更遑論那玉靈丹閣了。

沒辦法，這個世界太大了！

“我明明是順著丹江往上游走的啊？”

寧長生看著已經狹窄到不足十丈的江面，若有所思。

好吧，這個世界大是一個原因，但更可能的原因還是……他或許大概迷路了。

期間倒是路過了好幾個村子，可惜都是無人荒村，也沒有人可以給他指路。

“無人荒村？到底是村人遷走了，還是被玉靈丹閣給帶去煉人丹了？”

時間太久，人氣已渺，寧長生不得而知。

繼續上路，腳踩在路上，濺起一道泥水，驚起一只蛙撲入江中。

前面不遠，幾個瘦弱的尸體橫在路邊。

寧長生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荒無人煙、路有餓殍，便是他這幾日趕路所見到的情況。

“東地多平原、多雨，宜居、宜耕種，為何會村人遷移？為何會鬧饑荒？”

寧長生想不明白，只好一并歸入玉靈丹閣，“既然不是天災，那就是人禍了……玉靈丹閣，你作孽太深！”

他有些生氣，其他的都不論，單單是現在自己淋雨淌泥都足以讓他遷怒給這狗屁丹閣了！

順手將這一家人整整齊齊地丟進江中，美其名曰——水葬。

沒辦法！

一開始寧長生還抱著俠肝義膽，將路邊餓殍給挖坑葬了……

但是實在太多了！

所以，寧長生后來就只好改為水葬了。

“嗚嗚嗚……”

就在這時，前方有少年的哭聲傳來。

腳步猛然一踏，留下一道深深的泥溝……

很快，寧長生便來到了發聲地點。

只見前方一片老林，積聚著白蒙蒙的霧氣——一半是水霧，一半是陰氣。

林邊，一只老掉牙的孤魂野鬼，正在啃食著一個少年人的靈魂。

那少年的靈魂被啃食著，也不知道反抗只是一味的痛哭，身體都被那老鬼給啃掉了小半個。

還好那老鬼牙口不好，不然恐怕早就啃完了。

寧長生走上前去。

“滾開，我的！”

那老鬼抱著少年人的靈魂，咧開幾塊老黃牙，對寧長生警告道。

寧長生直接揮手將之打散。

興許是不痛了，少年人的靈魂停止了哭泣，目光空洞地看著雨水在地面濺起水花。

寧長生問道：“玉靈丹閣在什么地方？”

少年人的靈魂并不答話。

“或許是被老鬼啃食得靈智殘缺了？”

所以寧長生只好自己尋找答案。

二指點在少年眉心，指尖閃過幽綠光芒，少年生前的記憶便一目了然。

因為靈魂殘缺，他的記憶也是破碎的。

寧長生只能看到少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今年的氣候很好，莊稼也長得很好，可為什么不產糧食呢？”

“還好玉靈丹閣便宜出售飽腹丹，每天吃一粒就夠了，吃了真的一點都不餓！”

“……”

“大家都說玉靈丹閣是救世濟人的圣地，爹爹也通過了藥人選拔，大家都很羨慕我……可是都幾年過去了，爹爹為什么還不回來呢？”

“……”

“爺爺奶奶死了、娘死了，可是他們都吃了飽腹丹的，怎么會死呢？明明奶奶告訴我，人吃飽了就不會死的！”

“大家都去玉靈城了，我也要去找爸爸了……可是我走不動了，實在沒有力氣了……”

這個殘缺的靈魂，便只留下這一幕幕破碎的記憶。

寧長生只好細細搜尋，終于在這些破碎的記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收回二指，搖了搖頭，“抱歉，這輩子不行，可能連下輩子你們一家人都無法團聚了……”

靈魂已經殘缺，莫說是轉世投胎，便是連滯留人世化成鬼類都不行！

所以寧長生只好給了他一個痛快。

抬手一揮，幽幽熒火掠過少年的魂靈，然后化作點點熒火消散在雨中。

少年沒有感受到痛，自然也就沒有哭，那殘破的身體漸漸霧化起來……

“這世間的幸福都差不多，悲苦卻是千奇百怪……”

寧長生看著消散在雨中的魂光，搖頭一嘆：“愁不完的！”

然后，他便轉身朝著玉靈丹閣真正的方向走去。

旁邊這條是丹江的某條支流，難怪他把江給走窄了……

……

臨近傍晚，雨過天晴。

陽光在烏云后面綻放，可惜馬上就是黃昏了。

玉靈城。

寧長生看著那城墻上的金字匾額，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走入城中。

這是一座依靠玉靈丹閣而興盛起來的城池，看這規模確實要比東阿縣盛大許多。

走入城內，街景繁華，就算已是日暮時分依舊人聲鼎沸。

寧長生剛一轉入主街道，便被一群人浪所裹挾著朝某個方向推進。

聒噪人聲不絕于耳——

“玉靈丹閣又選拔藥人了！”

“我知道玉靈丹閣選拔藥人的傳統，可為何是在這傍晚時分選拔？”

“你是外地人吧？玉靈丹閣一向是在傍晚選拔藥人的?！?

“這位兄臺，不知這藥人是何意思？”

“就是選拔一些身體強健的人進入玉靈丹閣試藥。”

“有什么好處呢？”

“那好處可就多著呢！一來，玉靈丹閣可以免費為你健碩體質，東城有個王老太爺你聽說過吧，他老爺子就是去玉靈丹閣做了藥人回來，活到現在都快一百三十歲了呢！”

“這般高壽？！”

“不然呢！”

“那還有什么好處？”

“二來，可以給予你的家庭一些補貼，銀兩或者丹藥都有……”

只見那說者唾沫橫飛，聽者眼睛都冒了光，寧長生搖搖頭，將目光看向其他地方。

有個面黃肌瘦者贊道：“玉靈丹閣好??！今年我家的莊稼鬧了祟收成不好，一家人全靠了玉靈丹閣的飽腹丹才活到今天！”

莊稼還能鬧祟？

寧長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又有一身體快要僵死的老者贊道：“玉靈丹閣妙啊！俺年輕時候常年練武送鏢，結果落下一身病痛！自從吃了玉靈丹閣的靈丹妙藥，全身上下都不痛了！甚至切磋的時候，別人一拳打過來都感受不到痛！興許是俺老來俏、武藝反而有所精進，練成了江湖傳聞的金鐘罩鐵布衫吧！”

寧長生徹底忍不住，笑出聲來。

一身血肉壞死而不自知，這老小子嗝屁了過后指定要變僵尸的……

“相公何故發笑？”身邊有人問道。

“我想起高興的事情?！?

寧長生隨口回道，便朝著人群前方走去。

人生百態，光怪陸離！

在人們口中，這玉靈丹閣好、這玉靈丹閣妙，就差要給它立一尊大慈大悲的金身了！

經世百年，寧長生很明白一個道理：往往給自己大豎金身的人，底下必然藏有不可見人的齷齪！

他早看這玉靈丹閣不爽了，所以決定要搗碎這勞什子金身。

至于其中齷齪是否能被世人發現？

這倒是好笑！

寧長生殺妖怪、殺歹人全憑心情暢快與否，與他人的榮辱何干？

吃力不討好，這是對其他人的贊譽有需求才會感受到的情緒，而他則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惹他不爽了，便是世人眼中的圣人他也殺得！

隨心所欲不逾矩——他心中自有一桿秤的。

也只有這般恣意快活的日子，才配得上他用命去追求的仙道與長生！

天上倦鳥歸林。

下方街道上的人群如一汪黑流，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朝著前方從容行走，身旁的人群全都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路來。

很快，

寧長生便走出了另一座城門，來到了一座山坡下。

“小眼睛，隨我看”

“走出西門就是玉靈山”

“玉靈山上有丹閣，金光閃閃啊真晃眼”

“懸壺濟世救人間，個個啊都是活神仙！”

這是從那少年記憶中得來的，屬于是這片地界廣傳的童謠。

出了玉靈城西門，便可以看到一座玉靈山，而這玉靈丹閣便在玉靈山上。

雖說是山，其實不過是座百八十米高的土丘罷了，土丘背后便是悠悠丹江向東而去。

抬頭看去，

夕陽落在山頂那閣樓上面，倒還真反射出了炫目的金光。

甚至有些虔誠的人直接磕頭跪了下來。

“看來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仙人。”

寧長生先是譏笑，然后搖搖頭收斂，“那么我呢？待我找到了我的仙人，我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呢？”

所以寧長生又覺得自己也沒資格笑話他們。

搖搖頭，他便跟著一群自認健碩的男子們，一步步攀臺階而上。

很快，

寧長生便走完了六百八十四級臺階，站在了樓閣下方的廣場上面。

廣場上已經三三兩兩站了幾十號人了。

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站在九級臺階之上、樓閣之下。

只見那道袍絳紫色，上面繡著一顆碩大的金丹，一把白拂塵搭在道人的臂彎，兩眼似睜非睜地俯視著下方廣場。

有不少人陸陸續續走上廣場，都是對著那道人磕頭一拜，敬仰道：“給黃霞道長問好了！”

黃霞道人理也不理，就那么端端站著。

“凹造型呢……”

寧長生暗暗一笑，大步走了上去。

直到走到黃霞道人的身邊，他才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些不滿。

寧長生笑瞇瞇地作揖道：“道長，小生這廂有禮了！”

黃霞道人見來人肌膚如玉，不禁眼前一亮，頷首道：“不錯，是個好藥……”

沒等他說完，

寧長生突然暴起，瞬息便落在他的身邊。

一拳打在他的肚腹，直接將他打成了嘔血弓蝦。

單是這一招，拳中的陰力便透體而過，震碎了黃霞道人的五臟六腑。

可是寧長生并未停下，單手掐住黃霞道人的道髻往下一推，又是一記膝頂爆錘在他的腦袋上面。

“??！”

血液飛灑，黃霞道人的面門竟生生凹陷了下去，一雙眼睛瞪大、眼珠子幾乎要爆出眼眶，只是對寧長生抬了抬手指，“你……”

然后便軟軟地滾落九級臺階。

全場嘩然！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黃霞道長在和大家鬧著玩呢！”

“道長修為高深，乃地上活神仙！區區皮外傷馬上就能復原，大家伙且耐心看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那面白如玉的翩翩公子擺了擺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樓閣。

眾人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的，還真就瞪大眼睛看著那扭曲在地的黃霞道人。

全場靜悄悄的。

一息、兩息、三息……

直到那黃霞道長口中的血沫子流了好大一地。

廣場上才爆發出一片尖叫，

“不好了，黃霞道長被歹人給打死了！”

就在這時，

樓閣的二層又是幾個道人，如斷線風箏似的破窗倒飛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