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許寶來這廂有禮了！”
寧長生剛出來就遇到了許老頭，怪模怪樣地給他作了個揖。
寧長生道：“有禮了。”
再一看去，那江邊的人影消失不見。
許寶來問道：“先生這是要去哪兒？”
寧長生答道：“在江邊走走。”
許寶來點了點頭，又作了個揖道：“我這是來請先生吃飯的！”
寧長生指了指炊煙道：“老劉已經在做了。”
““老劉他也真是的，不會想事！他一家一戶能拿出什么好東西招待先生？”
許寶來哼了一聲，笑道：“是這樣的先生，我剛才去通知了大伙兒說村里來貴人，大伙兒都樂意做飯招待先生……不知先生您可否賞臉？”
寧長生對此并無什么意見，道：“那你去和老劉商量吧。”
“先生這樣的讀書人來，那是大家的福氣，和他商量什么！”
許寶來吹胡子瞪眼，又笑道：“剛才幾個年輕人去山里打獵，運氣好獵到了一只鹿。這新鮮的山珍拿來招待先生，勉強也不會辱沒了先生的身份！”
寧長生細細感受著江風中的涼意，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許寶來察言觀色道：“我們這丹江的傍晚最是好看，我就不打擾先生欣賞江景了！”
說完，
他就走向老劉的家，連籬笆院都沒進去，就在門口喊了一句，
“老劉，先生是大家的，要招待我們一起招待！你飯菜做好了直接端我院子來，我院子大！”
“你他媽的老許……”老劉直接拎著廚具奔了出來。
“你看看你看看……有辱斯文！你這粗魯的山野村夫，怎么能招待讀書人嘛！”許寶來趕緊退了幾步，笑呵呵道。
老劉趕緊看了看寧長生，見小先生已經在江邊走遠，這才松了口氣，瞪了許寶來一眼這才轉身進去。
“記得把你那窖藏的女兒紅拿出來！”
許寶來擺了擺手高聲道，又見袁靈站在門口，指了指寧長生的背影道：“靈妞兒，去跟著先生，到飯點兒你們就回來。”
“好的，許爺爺！”
袁靈知道兩老頭子看上去天天拌嘴其實關系最好了，乖乖地應了一聲，靈快地朝著寧長生小跑著跟去。
那大黃狗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汪汪兩聲也跟了上去。
……
落日西斜，仿佛離地平線只隔了一個巴掌的距離。
落日紅在江山連成了萬千條金縷。
“終于找到你了。”
寧長生看著身前小孩，好奇道：“你是這江中水鬼？”
這小孩的臉色慘白怖人，穿著一身不知哪個時候的古衣。
小孩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或許對他來說笑容便是善意的表現，點了點頭。
寧長生又問道：“不會說話？”
水鬼搖了搖頭。
寧長生失去了興致，拍了拍水鬼那胖嘟嘟的小臉，水鬼很乖順地一動不動。
“沒有怨念，看來還沒害過人。”他在心里想到。
雖然這輩子不再做人了，但他對害人的妖魔鬼怪是沒有半點好感的。
念及此處，寧長生嘆道：“都是苦命人，日后莫要去害人，知道嗎？”
水鬼乖乖地點點頭。
感應到袁靈的靠近，寧長生擺擺手道：“回去吧！”
水鬼乖順地躬身一禮，這才轉身躍入江中。
撲通！
“哇，好大一條魚！”
袁靈只見浪花飛濺，水中一條白鱗隱沒，驚嘆道。
“魚？”
寧長生一愣，隨即恍然：或許這便是老漁民常說的‘引路魚’吧……
“都怪江里鬧妖怪，明明有好多大魚的，可是大家都不敢下去捕撈。”
袁靈的語氣稍微自然一些了，不過還是不敢看寧長生只是側目看著江水，聲音明明如清鈴一般，但是卻有些嗚嗚囔囔的。
寧長生詫異道：“鬧妖怪？”
袁靈點了點頭，道：“就在前幾天，還把張家的牛犢子給吃了呢……放牛的張猛子還被他爹脫了褲子好一頓打，光著屁股從村這邊一直打到村那邊。”
她咧了咧潤澤的小嘴，似乎是想要發笑，但是見先生一臉肅然，也就止住了笑意，把頭低得更深了。
“先生，吃飯了。”她聲音很低地說道。
寧長生點了點頭。
……
夕陽臨近地平線，江山拍打著岸邊，濺起不小的浪花。
水鬼在起伏的波浪中冒出半個身子，目光幽幽地看著寧長生和袁靈的背影。
“害…人……”
他歪了歪腦袋，干癟澀耳的話語，從那烏黑的口中吐出。
江水拍打著他的身子，他就這么一直目視著寧長生兩人直到看不見。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浮現在他的心頭，這種情緒被人類命名為‘孤獨’。
水花打了個漩兒，他消失在了水面。
……
江面的萬千金縷被夕陽掠奪，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這場全村人的晚飯終于開始。
“先生喝酒嗎？這是老劉釀了十幾年的女兒紅，得虧了先生到來，他才舍得拿出來呢！”許寶來笑道。
老劉皮笑肉不笑道：“你都說了是給先生的，那你就放下別喝！”
寧長生看了看杯中蕩漾的濁酒，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在下不勝酒力……”
哎，不想糟蹋了好酒！
曾幾何時，他也是個嗜酒如命之人啊……
誰叫那條路太長、太苦，難免會有困頓惘然的時候，到那時候他也需要一口濁酒壯人膽。
“化形啊化形……到底何時才能化形呢？”
寧長生在心中一嘆。
美食他倒也不太在乎，但酒這玩意兒可真有些讓他牽腸掛肚了。
“那真是可惜！”
許寶來惋惜地搖搖頭，無視了劉老頭的話，直接舉起碗大口喝了起來，贊道：“好酒！”
這一聲活絡了這場晚宴的氣氛，
“先生有所不知啊！按照咱們這兒的老話來說就是：能招待先生這樣的讀書人，那是我們的福氣，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劉老爺子不地道，想要把貴人給獨自霸占了！”
“就是就是，罰三杯罰三杯！”
“喝就喝！”劉老頭眼珠子一轉，就想要去捧起自己那壇子女兒紅，打著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
“你這老小子奸詐！”
許寶來趕緊抱起酒壇子，罵罵咧咧道：“這壇子酒一人一口就沒了……既然是罰酒，那就去喝老張家帶來的孬酒去！”
“許老王八蛋，你說誰家的是孬酒啊！”
一個胖老頭不樂意了，拍拍桌子道。
“哈哈哈哈……”
場面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就在這時，
一群扒拉兩口就吃飽了的小孩，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七嘴八舌地說道：
“不好了不好了，張猛子掉水里了！”
“是水鬼干的，我親眼看到那個落水的小孩兒，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猛子哥他游得太快，我們跟不上嗚嗚嗚……”
“他水性這么好，肯定是被水鬼給拉下去的！”
“……”
一群人豁然起身。
“什么？”張老頭碗摔碎在地，一雙老眼睛瞪大，險些摔倒在地。
一群人趕忙扶住，“老張頭，別急啊！”
“先生過去了！”
就在這時，袁靈大聲說道，然后也起身跟了上去。
眾人這才發現先生的座位空了，才一會兒功夫居然就跑得只剩下個遠遠的背影。
“先生跑得好快！”
“先生肯定是救人去了！”
“要遭！且不論那什么水鬼是真是假，但水妖卻是貨真價實的！”許寶來臉色大變，豁然起身。
“老爺們都去抄家伙，今天正好跟這天殺的妖怪拼了……老子們靠江吃飯，卻天天上山打獵像個什么話！”劉老頭撂下一句話，也跑了出去。
一群人趕緊七手八腳地散開。
……
江邊，晚風習習，江水嘩嘩拍岸。
袁靈看著水面漸漸平緩的水花，不管是先生還是張猛子都沒了影兒。
“先生！”
她急得淚花子都出來了，這一急就想要往江里跳——江邊長起來的兒女，有哪個不精水性呢？
“妞子，你站住！”
老劉頭趕緊喝住袁靈，然后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爺爺，先生他跳下去了……”
袁靈回望著劉老頭，急得快要哭出聲來。
“等老爺們來！”
劉老頭看著水面，臉色有些不好看。
只見兩丈開外的江面，底下涌起了一層很細微的圈狀漣漪。
他直到，這是水下面有人在‘打滾兒’。
這也是江邊人所說的俗語：到了水下，任你再好的水性，也翻不起半個浪花！
沒多久，
村里的幾十號男女老少都來了。
男人們人手一把魚叉魚弓等等漁器，婦女們則拿著棍子繩子準備著在岸邊撈人。
許寶來臉色罕見的嚴肅，大罵道：“老劉說的沒錯！老子們世代靠江過活的，不會打獵，也不想打獵！今天索性就跟這天殺的水妖拼了！”
“拼了！”男人們舉起鋼叉，既是吼，也是壯膽。
劉老頭奪過一柄鋼叉，沉聲道：“準備下水！”
“爺爺！”這下輪到袁靈擔心了。
劉老頭沉著臉道：“老子身體還板實著呢！先生是老頭子請回來的，絕對不能死在這里！不能讓老頭子臨死了還來造這份大孽！”
一群爺們舉著鋼叉，活動著筋骨，就準備著要下水。
突然有人驚叫道：“你們看，起泡了！”
只見水面上涌起了一個個拇指大小的氣泡，宛若滾水沸騰一般。
大家都是世代老江民了，自然是很清楚這代表什么——這說明水下有某個東西正在極速上浮！
而且看這陣仗……不太像是人。
妖怪！
眾人對視一眼，都想到了這個可能，紛紛神情緊張地舉起鋼叉。
鋼叉尾端有繩索連接著手腕，可以用來投擲出去。
“我的猛子啊……”老張頭的身子直接軟倒在地，一時間老淚縱橫。
嘩啦！
水花四濺，一個面容俊逸的青年冒出頭來。
“是先生！”
袁靈驚喜大叫，眼中閃爍著比天上新生的星星更亮的光彩。
“接著！”
寧長生手一揮，便將那倒霉孩子給丟上岸去。
“是張猛子！”
“老爺子你快看，咱家猛子得救了！”
“謝謝先生，謝謝先生！”
大家歡呼著，七手八腳地接住張猛子。
“先生這……當真是神力啊！”
有個魁梧的漢子驚嘆道。
幾個漢子都是點頭不已——要知道，先生這可是在水里，無處借力啊……居然就這么硬生生把一個半大小子給丟了上來？！
“張猛子被妖怪啃了！”
有人驚駭地發現——張猛子后背衣服破爛成條，背上有幾道血淋淋的齒印，一看就是被水下妖怪給啃了一口，不過幸好并未咬實，只是被那妖怪的牙齒給擦了一下……
“謝謝先生，謝謝先生！”
“保住了我們老張家的根兒，老頭子給您磕頭了！”
張家人連連說著，紛紛跪倒在地。
“先生，您快上來吧……水底下有妖怪啊！”一個婦人大聲說著，拋下了手中的繩索。
誰知先生好像說了句什么，然后……居然一個猛子又扎進了水中。
“先生……這是個什么意思？”
大家看著水面漸漸平靜的漣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
只有袁靈聽清了寧長生的話，小臉有些懵懵地說道：“先生說他……他要下去解決了那孽畜？！”
“啊？！”
眾人也懵了。
只有一個傻大個敬佩地贊道：“先生當真是英雄蓋世！”
“蓋你媽個頭啊，羅憨子閉嘴！”有人給他腦門來了一下。
劉老頭硬朗的臉紋緊皺一起，吼道：“大家看看，先生一個外人都敢拼，我們這些靠江吃飯的卻還這么窩窩囊囊，都是些沒長幾把的慫貨！”
“是爺們的，就跟老頭子下水，助先生一起殺妖！”
說著，他便開始脫衣服褲子——衣褲在水里泡久了，肯定會影響‘水下功夫’的。
一群老爺們對視一眼，也不含糊、跟著脫起衣褲來。
甚至還有幾個半大小子也開始脫起了衣裳。
然后就被自家老娘給扇了巴掌，低聲罵道：“大人的事，你跟著脫什么！”
那小子還急得要哭，“娘，你攔我干什么！你沒聽老劉叔說嗎？那不下水的……都是沒長幾把的啊！”
老娘啼笑皆非，又是欣慰又是罵道：“你小子毛都沒長齊，老實在邊上看著吧！”
很快，
一眾老爺們就排成了隊。
劉老頭人老經驗豐富，沉著臉安排道：“三人一組，不要太散，發現了妖怪和先生就打水匯合！”
打水，江邊行話：也就是浮上水面用力拍起水花，這樣其他人也就知道該上水匯合了。
“什么味道，好香啊！”
這時候，有幾個靠后的小孩聲音好似夢囈般說道。
“哪里來的味道，說了讓你多吃…誒，真的，好香啊……”婦人先是責罵，然后聲音也變得呢喃起來。
“什么味道，好香！”
本來都準備好下水的男人們，居然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站著，四下打量起來……
……
水下，
此刻天色已晚、沒有光亮，再加上水下本就不方便人的視線。
但還好，寧長生已經不做人了。
他在水中的視線并未受到半點影響，清楚地注視著前方那巨大魚影，并且朝其極速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