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長，社區診所的窗玻璃上永遠凝著水珠，像誰在不停擦拭卻擦不干凈的眼淚。禹潼給最后一位患者換完藥，抬頭看見掛鐘指向凌晨兩點，雨滴敲打遮陽棚的聲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漏水。

第七次閃電劃過天際時，診所的玻璃門被撞開了。一個男人踉蹌著跌進來，右腹部的迷彩服洇著深色血漬，像朵正在盛開的墨色牡丹。他左手捂著傷口，右手還攥著半把匕首，刀柄上纏著的布條滴著水，在地面畫出蜿蜒的血線。

“醫生......“他抬起頭，雨水順著下巴滴落，混著血水在鎖骨處匯集成小水洼。禹潼注意到他的瞳孔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像她老家山林里見過的雪豹。

“快躺下！“禹潼扯掉消毒手套，奔過去扶住他的腰。觸感堅硬得驚人，隔著濕透的布料仍能摸到腹肌的輪廓，卻在右腹處有片異常的柔軟——那里的腸子恐怕已經漏了出來。

男人順從地趴在診療臺上，脊背弓起如受傷的野獸。禹潼剪開他的迷彩服，露出蒼白的腹部，傷口猙獰如咧開的嘴，皮肉翻卷著，能看見暗紅色的臟器。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酒味，只有硝煙味和松針的清香，像剛從雪山里鉆出來的幽靈。

“我叫春波。“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砂礫般的質感，“不用麻醉，我扛得住。“

禹潼愣了一下，手里的鑷子差點掉在地上。作為社區醫生，她見過太多醉漢鬧事、工人受傷，卻第一次遇到主動拒絕麻醉的患者。“會很疼。“她下意識提醒，撕開碘伏棉簽的包裝。

“疼是活著的證明。“春波把臉埋進臂彎，聲音悶悶的，卻在禹潼用碘伏消毒時，突然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調子跑了調，卻在雨夜中格外清晰，像根細針扎進她的心臟。

清創到第三遍時，禹潼發現了那些煙頭燙痕。它們分布在春波的手腕、側腰，呈不規則圓形，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泛著粉色的新肉。她想起三年前的約翰遜先生，同樣的燙痕，同樣的拒絕對黑幫首領施救，同樣在出院時塞給她一顆糖。

“怎么弄的？“她用鑷子夾起棉球，輕輕按在其中一道燙痕上。

春波的身體突然繃緊，肌肉在皮膚下隆起又凹陷，像雪山下翻涌的暗流。“訓練時的失誤。“他簡短地說，音調卻比剛才低了兩度，“醫生，你話很多。“

禹潼不再追問，轉身去拿聽診器。橡膠管觸到春波皮膚的瞬間，他忽然抖了一下，像是被雪水澆過的鹿。聽診器里傳來雜亂的心跳聲，比正常速率快了許多，卻在左肺位置有片異常的雜音，像風吹過破洞的窗紙。

她抬頭看他，發現他也在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探究，有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沒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帶血的微笑，“小禹醫生，你的眼睛像碎了的星星。“

這句話讓禹潼的手猛地一抖，聽診器“啪“地掉在地上。診療盤里的鑷子、棉球、紗布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如同她此刻突然大亂的心跳。她彎腰去撿聽診器，聽見春波在身后低低地笑，胸腔震動的聲音透過地板傳到她掌心。

縫合完最后一針已是凌晨四點，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春波躺在床上，腹部纏著整齊的繃帶，臉色比剛來的時候好了些，卻在看見禹潼摘下手套時，忽然說：“幫我個忙。“

他從迷彩服內袋掏出個防水袋，里面裝著沾血的手機、彈匣，還有一瓶威士忌。“幫我保管這些，天亮會有人來取。“他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的樣子像在吞咽月光，“放心，不是贓物。“

禹潼接過防水袋，指尖觸到威士忌瓶身的溫度，竟比體溫還低。“你是緝毒警。“她陳述，不是疑問。春波挑眉看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三年前我縫過一個叫約翰遜的警察，他也有煙頭燙痕，也在雨夜送來一瓶威士忌。“她說著，把袋子鎖進儲物柜。

春波沉默了一會兒，又喝了口酒，忽然說：“他是我師兄，去年犧牲了。“窗外一道閃電劈過，他的側臉在強光中忽明忽暗，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小禹醫生，你很聰明。“

“所以呢？“禹潼靠在窗邊，看雨水在玻璃上畫出千萬條痕跡，“聰明的醫生該怎么做？勸你去做全面檢查，還是假裝沒聽見你左肺的濕啰音？“

春波猛地轉頭看她，眼中掠過復雜的情緒，卻在片刻后又換上那抹帶血的微笑。“隨你。“他晃了晃酒瓶，酒液在瓶中輕輕搖晃，“不過我猜，你會選后者。“

天快亮時，來接春波的人到了。那是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戴著墨鏡，腰間鼓起一塊——顯然藏著槍。春波利落地翻身下床，動作之敏捷完全不像剛縫了二十針的人。

“謝了。“他經過禹潼身邊時低聲說，聲音里有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禹潼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觸到那些凹凸的燙痕。“至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像繃到極致的毛線，“至少別再讓傷口沾水。“

春波低頭看她的手，又抬頭看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她微亂的劉海。“好。“他說，伸手輕輕替她拂開額前的碎發，“下次見，小禹醫生。“

門在他身后關上，雨聲重新灌滿整個空間。禹潼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伸手扶住診療臺，卻碰翻了上面的盤子。金屬器皿落地的聲響驚起窗外的雨燕，她望著春波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抓住的，不只是一個患者的手腕，更是自己即將失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