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深夜,只是君翊笙俯瞰的萬千棋局之一隅。
他的意識同時存在于無數(shù)個維度。
在魔界,黑月騎士團的鐵蹄正踏碎一片叛亂星域的血月;
在君笙閣位于M國的云端總部,一場足以顛覆小國經(jīng)濟的暗標(biāo)拍賣即將落槌;而在他的神念核心——那座懸浮于昆侖虛影之上、由歷代王朝龍氣構(gòu)筑的“觀星臺”中,他正凝視著面前緩緩旋轉(zhuǎn)的“命源星晷”。
星晷并非實體,而是億萬道流動的光痕交織而成,勾勒出諸天星辰、人間氣運、乃至神界法則的微弱投影。中心,代表他自身神魂的“魔尊星”,光芒卻……前所未有的黯淡。絲絲縷縷的灰敗氣息正從星辰內(nèi)部滲出,如同燃燒殆盡的余燼,緩慢而不可逆轉(zhuǎn)地侵蝕著它的光輝。
七千年了。
推動王朝更迭,攪動歷史風(fēng)云,在每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落下棋子,只為在滔天洪流中打撈起屬于兄長靈神的一枚枚神魂碎片。每一次干涉,都消耗著源自洪荒的本命神力。
君笙閣富可敵國,黑月騎士團橫掃暗面,九個女兒各具天命……這些是他經(jīng)營的后手,是錨定人間的坐標(biāo),卻無法補充那最核心的、源自魔神本源的神魂之力。
他感覺自己在變得“稀薄”。就像一幅被時光反復(fù)沖洗的古畫,色彩依舊濃烈,承載的“存在”本身卻在悄然流失。最近一次強行扭轉(zhuǎn)某場關(guān)鍵戰(zhàn)役的走向后,他甚至短暫地“失神”了一瞬——對神而言,這無異于凡人的心臟驟停。
“父尊。”一個清冷如冰泉的聲音在觀星臺邊緣響起。
大女兒君翊兒的身影悄然浮現(xiàn),她身著玄色宮裝,裙擺流淌著星沙般的光澤,眉心一點朱砂印記殷紅如血。她手中捧著一只非金非玉的匣子,匣內(nèi)盛放著三枚龜甲,甲片上天然生成的裂紋古老而玄奧,正散發(fā)著微弱的、抵抗性的靈光。這是剛從君笙閣秘庫調(diào)出的“大衍神龜甲”,用于占卜神道氣運。
“結(jié)果如何?”君翊笙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依舊鎖在那顆黯淡的魔尊星上。
君翊兒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龜甲盡裂,呈‘神隕之相’。卦辭曰:‘星墜九幽,魂寄凡塵。一線生機,系于變數(shù)。’”她頓了頓,補充道,“那‘變數(shù)’的軌跡……指向東方,一片混沌迷霧,卦象難明,但隱約有‘天衍’之息透出。”
神隕之相。魂寄凡塵。一線生機,系于變數(shù)。
天衍之息?
君翊笙的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點。魔尊星旁邊,代表兄長靈神散落神魂的、如同破碎星河般的光點群驟然亮起。其中約半數(shù)已被他收集,凝聚成相對穩(wěn)定的光團,另外半數(shù)則依舊散亂飄忽,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力量在流失,時間卻不站在他這邊。修羅神王的目光從未真正離開過這片放逐之地。若他徹底消散,兄長剩下的碎片將永無重聚之日,他經(jīng)營的一切也將土崩瓦解。
紅塵劫……輪回轉(zhuǎn)生盤……
一個古老而危險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型。唯有通過輪回轉(zhuǎn)生盤的洗禮,經(jīng)歷紅塵業(yè)力的沖刷與重塑,才有可能在凡俗的軀殼中重新點燃一絲神性本源,延緩甚至逆轉(zhuǎn)神魂的崩解。這無異于一場豪賭,賭注是他億萬年的道行和僅存的神魂核心。但卦象顯示,那“一線生機”就在這凡塵之中,與“天衍”相關(guān)。
“翊兒。”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然,“傳令。”
“黑月騎士團,即刻進入‘永夜守望’狀態(tài)。靜待我歸來之日。”
“君笙閣所有事務(wù),由爾等九姐妹共掌。啟用‘潛龍’預(yù)案,蟄伏待機。”
“封存觀星臺。在我歸來之前,此地將陷入‘時之靜滯’。”
君翊兒猛地抬頭,眼中朱砂印記紅光大盛:“父親!您要……”
“入輪回。”君翊笙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顆黯淡的魔尊星,以及旁邊破碎的星河。“替我……看好這盤棋。尤其是,那剩下的碎片。”
話音落下,他的指尖輕觸了一下君翊兒的眉心,“別怪父尊,今后,你就是君笙閣的尊主。”
隨后他整個神軀驟然化作億萬點細碎的暗金色流光,如同逆向飛升的星辰,猛地沖向觀星臺下方那緩緩旋轉(zhuǎn)、深不見底的輪回轉(zhuǎn)生盤!
盤面并非實體,而是由無數(shù)掙扎哀嚎的魂影、扭曲的時空渦流以及最純粹的業(yè)力之火構(gòu)成,散發(fā)著令神明也為之忌憚的恐怖氣息。
流光沒入漩渦的瞬間,整個觀星臺劇烈震蕩,時間仿佛凝固。君翊兒捧著碎裂的龜甲,站在原地,身影在凝固的時空中顯得無比孤獨。一滴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滑過她冰冷的臉頰,還未落地,便已凍結(jié)成冰。
華夏
產(chǎn)房的氣息混雜著消毒水的冰冷與新生血液的微腥。
年輕的父親笨拙地抱著襁褓,臉上的狂喜在觸及嬰兒雙眼時,瞬間凝固。那雙眼……太靜了。不是初生兒的懵懂好奇,而是一種沉淀了無盡歲月的、深潭般的漠然與疏離,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視著靈魂深處微不足道的悸動。
“甘玄……”母親虛弱卻溫柔的聲音響起,“玄妙之門,就叫他甘玄吧。”
襁褓中,名為甘玄的嬰兒,其意識核心的最深處,一片混沌的冰洋正在沉降。一個極度疲憊、極度破碎的意念,如同沉入深海的隕石,濺起最后一絲微弱的漣漪:
【……凡塵……起點……羸弱之舟……】
冰冷的“重量”伴隨著這個意念,如同胎記般烙印在初生的靈魂上,讓嬰兒異常的安靜,沉沉睡去。那不是嬰兒的溫順,而是神魂枯竭、被迫沉眠的虛弱。
一晃過去了二十年
蟬鳴撕扯著夏日的午后。大學(xué)多媒體教室,空調(diào)冷氣嘶嘶作響,卻吹不散屏幕光暈和教授在臺上絮絮叨叨的沉悶。
甘玄坐在后排光影交界處。數(shù)位板上,未完成的斗拱模型線條流暢,光影精致。數(shù)字媒體技術(shù)專業(yè),《三維歷史場景復(fù)原》。他看起來與周圍同學(xué)無異:T恤,牛仔褲,熬夜留下的淡青眼圈,眼神帶著點對專業(yè)課的倦怠放空。
只有指腹無意識摩挲冰涼的數(shù)位板邊緣的動作,泄露了一絲不平靜。
教授的聲音在耳邊模糊、拉遠,被另一種更“真實”的喧囂取代:
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腥氣,瞬間充斥鼻腔。
震耳欲聾的金鐵撞擊與瀕死獸吼,撕裂耳膜。
冰層下的倒影:玄甲染血,青銅短戈寒光一閃,狠狠斬斷猙獰巨獸牽引的戰(zhàn)車韁繩!戰(zhàn)車上,牛首巨人(蚩尤?)的怒吼凝固在驚愕與不甘中……
靈魂深處,一個冰冷疲憊的聲音帶著亙古的漠然響起:“……螻蟻的豐碑……徒勞的摹刻……”
甘玄猛地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尖銳的痛楚瞬間刺破幻象。額角滲出細密冷汗,被他不動聲色地擦去。又來了。這些“閃回”,像寄居在腦中的老舊錄像帶,隨著他年齡增長,畫面越來越清晰,沖擊越來越強。從幼時模糊的恐懼氣味,到如今身臨其境的戰(zhàn)場片段。
他知道這“病”的根源——那個與他同生共長、沉眠于靈魂深處的“另一半”。他習(xí)慣了這“同居者”對凡人歷史的刻薄點評,習(xí)慣了在幻象侵襲時用疼痛強行拉回現(xiàn)實。
他強迫自己聚焦屏幕上的斗拱榫卯。然而,就在他凝視那精密結(jié)構(gòu)的瞬間——
嗡!
眼前的虛擬斗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偉幻影!巨大的黑曜石柱撐起壓抑的穹頂,柱身盤踞著非人非獸的猙獰圖騰,地面流淌著粘稠的暗紅血光……冰冷、威嚴(yán)、令人窒息的“神性”威壓撲面而來!
“……歸處”魔神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情緒波動?隨即被更深的疲憊淹沒。
這一次的幻象前所未有的凝實!甘玄感覺大腦像被冰錐穿刺,眼前發(fā)黑,胃部痙攣。他猛地低頭,用拳頭死死抵住太陽穴,身體無法抑制地輕顫。
“甘玄?又低血糖?”室友壓低的聲音帶著關(guān)切。
“嗯…老毛病。”甘玄聲音沙啞,勉強擠出回應(yīng),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神殿…皇座…這次復(fù)蘇的記憶碎片,帶著更強的“存在感”和壓迫性。他感到自己對“甘玄”這個身份的控制,在那冰冷意志復(fù)蘇的瞬間,仿佛薄冰般脆弱了一分。
下課鈴如同赦令。甘玄幾乎是逃離教室,沖入相對安靜的圖書館。歷史文獻區(qū)的陳舊紙墨氣息,像一層薄紗,能暫時阻隔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寒意。
指尖劃過一排排書脊,最終落在一本深藍色布面、燙金書名的《淮南子》上。就在觸碰的剎那——
嗡!!!
一股奇異的、溫潤而古老的共鳴感,如同沉睡地脈的搏動,自指尖瞬間席卷全身!
轟!
混沌!無邊的、沸騰翻滾的、最原始的“無”!沒有光,沒有暗,只有吞噬一切的鴻蒙!
一道開天辟地的斧光!純粹、磅礴、蘊含著造化萬物的無上偉力!撕裂混沌,清氣升騰為天,濁氣沉降為地!
斧光的源頭,一個頂天立地的偉岸身影,面容模糊,卻讓甘玄(或者說他靈魂深處的魔神本源)感到一種源自血脈靈魂的、撕裂般的劇痛與……滅頂?shù)谋瘣恚?
一個空靈、疲憊到極致、仿佛穿透萬古洪荒的聲音,直接在靈魂核心炸響:
“翊笙……此路……無悔……”
“呃啊——!”甘玄如遭雷擊,悶哼一聲,整個人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摜在身后的書架上!厚重的典籍嘩啦啦掉落一地,巨響在安靜的圖書館內(nèi)格外刺耳。
這一次,不僅僅是頭痛欲裂!那聲音帶來的,是海嘯般的情感洪流——無盡的悲傷、焚天的怒火、刻骨的眷戀、以及深淵般的絕望!這情感如此陌生,卻又像潛伏了億萬年的本能,瞬間將他淹沒!他劇烈地喘息,臉色慘白如金紙,心臟瘋狂擂動,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額角發(fā)絲下,一抹暗金色的流光在陰影中劇烈閃爍,如同瀕臨爆發(fā)的熔巖。
“同學(xué)!你怎么了?!”管理員和附近學(xué)生驚愕地圍攏過來。
甘玄無法回答。他推開伸來的手,踉蹌著沖出人群,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撞開洗手間的門。冰冷的自來水狠狠潑在臉上,卻無法澆熄靈魂深處那場焚心蝕骨的情感風(fēng)暴。
他抬起頭,看向鏡中。
鏡中的少年,臉色慘白,眼神驚惶失措,充滿了凡人的恐懼與茫然。然而,在那瞳孔的最深處,一絲沉淀了萬古歲月的、屬于魔神的冰冷、疲憊與……那剛剛被喚醒的、滔天的悲愴,如同頑固的冰層,再也無法被徹底掩蓋。兩種截然不同的眼神在鏡中交織、撕扯。
翊笙……此路……無悔……
那空靈的嘆息,如同最沉重的烙印,反復(fù)灼燒著他的意識。
“翊笙……”甘玄對著鏡子,無意識地、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捕捉到那“另一半”的真名。
君翊笙。
那個……在混沌鴻蒙中,曾與開天辟地的身影并肩同行,最終卻走向不同道路的……存在?
水珠從他濕漉漉的額發(fā)滴落,砸在冰冷的洗手池臺面上。鏡中的少年,身體微微顫抖,眼神在凡人的恐懼與魔神亙古的悲愴間劇烈掙扎。
他知道,那扇名為“宿命”的沉重之門,隨著“君翊笙”這個名字和那句“無悔”的嘆息,已被徹底撞開。那個在他體內(nèi)沉睡了十九年、緩慢復(fù)蘇的“另一半”,正帶著洪荒的寒冰與烈焰,真正地……蘇醒了。圖書館外喧囂的夏日,此刻對他來說,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從靈魂的裂隙中,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