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書房，靜得落針可聞。鎏金獸首香爐里逸出清雅的沉水香，卻絲毫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低氣壓。

謝昀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指節分明的手正翻閱著一份密報。燭火跳動，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眉宇間慣有的清冷矜持，此刻卻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隱忍所取代。額角處，一根青筋正不規律地微微跳動，昭示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楚正侵蝕著他的神經。

“嘶…”一聲幾不可聞的抽氣聲溢出唇齒。他猛地合上密報，修長的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作痛的太陽穴，力道之大，指節都泛了白。這該死的頭風！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劇烈。太醫署那些所謂的圣手，開出的方子不是效力甚微，便是副作用令人難以忍受。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侍衛墨影，看著主子強忍痛楚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林大夫已在偏廳等候多時了。”

謝昀緩緩松開按壓太陽穴的手，深邃的眼眸抬起，眼底帶著因痛楚而生的血絲，但目光依舊銳利如常。“讓他進來。”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很快，一身灰布長衫、須發皆白的林遠山提著藥箱，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謝昀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眉宇間的郁色，花白的眉毛便擰了起來。也不多禮，徑直走到書案前，將一個小巧的錦盒放在了案上。

“王爺。”林大夫的聲音洪亮依舊，帶著醫者特有的篤定，“您讓老夫看的東西，老夫帶來了。”

謝昀的目光落在那錦盒上。里面裝著的，正是白日里墨影從西市口那個小攤上帶回來的、顏色詭異的“苦盡甘來丸”。

“如何？”謝昀言簡意賅，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緩解著陣陣抽痛。

林遠山打開錦盒，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出半顆已經切開的丸子。切面暴露在燭光下，可以看到深綠色的菜葉碎末、黃褐色的米粉面粉混合物，以及一些深褐色、結晶狀的細小顆粒。

“此物，主料乃是苦苣菜，經焯水、擠壓去其大半苦澀，再與糙米粉、普通面粉混合。”林大夫語速不快，條理清晰，“表面焦糊，應是烘烤所致。工藝粗糙，手法…頗為新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但，這些都不是關鍵。”

謝昀的目光銳利起來，落在那些深褐色的結晶顆粒上：“關鍵在此？”

“不錯！”林大夫的聲調陡然拔高，帶著發現珍寶般的激動，“老夫仔細分辨，此物之中，竟摻入了極其微量的‘冰魄凝神散’！”

“冰魄凝神散？”謝昀眼神一凝。這名字他聽過，乃是宮廷秘藏、治療頭風腦疾的奇藥，據說效果極佳，但配制極其困難，所需藥材珍稀無比，連宮中也存量極少，非帝王親賜不可得。蘇曉一個被趕出侯府、在街邊賣小食的女子，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還隨意摻在那種…不堪入目的丸子里？

“不可能！”墨影忍不住出聲質疑，“此乃宮廷秘藥，她…”

“稍安勿躁！”林大夫抬手打斷他，眼中精光閃爍，“老夫說的是‘冰魄凝神散’的藥效成分！并非指她用了宮里的藥！”他指著那些深褐色結晶，“此物，才是真正的關鍵！它并非成品藥散，而是某種…融合了蜂蜜、以及至少三種珍稀草藥（包括冰魄草、凝神花）精華的…藥引核心！其煉制手法，極其精妙，非浸淫藥理數十年的大師不可為！”

他拿起另外半顆完整的丸子，湊到鼻尖深深一嗅，臉上露出迷醉般的神情：“更妙的是，這藥引核心被巧妙地附著在蜂蜜之上，與苦苣菜的微苦和青氣混合，在高溫烘烤后，反而激發了一種奇特的‘先抑后揚’之效！入口苦澀難當，瞬間沖擊味蕾，令人精神一凜！緊接著，藥引核心融化，冰魄凝神之效徐徐釋放，回甘清涼，如清泉滌蕩腦海，撫平躁郁，其緩解頭痛、凝神靜思之效…堪稱絕妙！”

林大夫越說越激動，花白的胡子都在顫抖：“王爺！此物雖其貌不揚，制作粗糙，但其配伍之精妙，構思之奇巧，尤其這‘以苦引甘，以痛制痛’的思路，簡直匪夷所思！老夫行醫一生，從未見過如此…不拘一格卻又暗合醫理的方子！這絕不是巧合！”

他猛地轉向謝昀，目光灼灼：“王爺！老夫敢斷言，將此藥引核心融入丸中的那人，必是深諳藥理、且極具巧思的奇才！縱使不是她親手煉制這藥引核心，她也必定識得此物價值，并懂得如何將其效用發揮到極致！敢問王爺，此物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老夫定要當面請教！”

書房內一片寂靜。

燭火噼啪作響。沉水香的清雅被藥丸切開后散發出的、混合著焦苦與奇異清甜的氣息所取代。

謝昀沉默地聽著林大夫激動難抑的分析，指尖的敲擊早已停止。他深邃的眼眸中，驚濤駭浪翻涌不息。宮廷秘藥的成分？精妙絕倫的藥引核心？不拘一格的奇才？

蘇曉？

那個在他印象里怯懦、愚蠢、為情所困到不惜爬床的表妹？那個在侯府墻角熬“毒湯”、被趕出家門后在西市口賣詭異綠丸子的女子？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探究欲如同冰與火，在他心中激烈碰撞。頭風帶來的劇痛似乎都在這一刻被這巨大的信息沖擊沖淡了些許。

墨影更是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半顆不起眼的綠丸子。能讓眼高于頂、脾氣古怪的林大夫如此推崇備至，甚至稱之為“奇才”…這蘇曉，到底是什么路數？

謝昀緩緩抬手，拿起錦盒中那半顆被切開的丸子。深綠色的切面，深褐色的結晶，在燭光下泛著幽微的光。他將其湊近鼻端。

一股極其復雜的味道涌入鼻腔：殘留的苦澀青氣、糧食的焦香、蜂蜜的甜膩…以及，一種極其清冽、仿佛能穿透顱骨的清涼藥香。僅僅是聞到這股氣味，他緊繃的太陽穴似乎都隱隱傳來一絲舒緩的涼意。

他想起墨影生吞丸子后那強忍痛苦又難掩震驚的表情，想起侍衛回報中那些路人從痛苦到驚奇的反應，再結合林大夫這番石破天驚的分析…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方向。

“此物，”謝昀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力量，“出自永寧侯府那位…被逐出的表小姐，蘇曉之手。”

“什么？！”林大夫失聲驚呼，眼睛瞪得溜圓，“是…是那個熬‘云霧菌湯’的小丫頭？！”他腦中瞬間閃過柴房中那個臉色蒼白卻眼神清亮、面對刁難鎮定自若的身影。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更加強烈的興奮和好奇！“王爺！老夫請求立刻去見蘇姑娘！此等奇思妙想，若不深入探討，實乃暴殄天物！”

謝昀沒有立刻回答。他將那半顆丸子放回錦盒，修長的手指輕輕合上盒蓋，發出“咔噠”一聲輕響。燭光映照下，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都已收斂，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頭痛似乎又隱隱襲來，但這一次，伴隨著痛楚的，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掌控欲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

“墨影。”謝昀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備車。”

墨影躬身：“是！王爺，去回春堂還是…？”

謝昀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足以讓墨影心頭一凜的弧度。

“去西市…土地廟。”

土地廟的夜晚，寂靜得能聽到風穿過破窗的嗚咽聲。墻角那盆被蘇曉藏起來的“花開富貴”綠蘿，在清冷月光的勾勒下，投下幾道張牙舞爪的怪影。

蘇曉和翠丫蜷縮在干草鋪上，身上蓋著僅有的薄毯，雖然疲憊，卻因為白天的“開張大吉”而興奮得有些睡不著。

翠丫還在小聲絮叨著白天的“盛況”，數著破竹筒里叮當作響的銅錢，盤算著明天要換個大點的盆。蘇曉則閉著眼，意識沉浸在腦海中那個簡陋的【基礎食材商城】里，琢磨著明天兌換什么野菜，以及如何改良“苦盡甘來丸”的賣相——至少，別看起來那么像毒藥。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的敲門聲，突兀地在寂靜的夜里響起，敲在破敗的廟門上，也敲在蘇曉和翠丫的心尖上。

兩人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翠丫嚇得一把抓住蘇曉的胳膊，小臉瞬間煞白，牙齒咯咯作響：“小…小姐…有…有人…”

蘇曉的心也猛地一沉。這么晚了，誰會來這破土地廟？難道是地痞流氓？還是…李嬤嬤不甘心，派人來報復？

【系統（警報聲尖銳響起）：警告！檢測到高能量生命體靠近！身份識別：靖王謝昀！危險等級：極高！強烈建議宿主立刻啟用應急預案（逃跑）！】

蘇曉腦子里“嗡”的一聲！謝昀？！他親自來了？！這么快？！白天侍衛才來買過丸子，晚上正主就找上門了？這效率也太高了吧！而且…系統這“危險等級：極高”是什么鬼？難道他真是來算賬的？為了那點藥丸？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壓力，仿佛敲在人的神經上。

蘇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跑？往哪跑？外面黑燈瞎火，人生地不熟，帶著翠丫根本跑不掉！而且，看這架勢，對方顯然知道她們在里面。

“翠丫，別怕。”蘇曉壓低聲音，安撫著瑟瑟發抖的小丫鬟，自己卻悄悄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刺痛，讓她保持清醒，“去開門。”

“小姐？！”翠丫驚恐地看著她。

“開門。”蘇曉的語氣異常堅定，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看這位靖王殿下，深夜駕臨我這破廟，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