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僵硬的懷抱里，小川終于不再哭泣，沉入一種筋疲力盡的、相對安穩(wěn)的睡眠。

阿城一夜未合眼，布滿血絲的眼睛牢牢鎖在弟弟臉上，仿佛只要視線稍一松懈，懷里這唯一的溫度就會消散。

小川臉上交錯縱橫的淚痕在晨光中清晰可見，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無聲訴說著昨夜那場無聲的風(fēng)暴。

天光漸亮，城市蘇醒的聲音透過窗戶縫隙滲進(jìn)來，車流的低鳴，遠(yuǎn)處隱約的市聲。

這尋常的喧囂像細(xì)針，刺破了這方寸之地凝固的悲慟。

阿城感到懷中那小小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

小川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終于吃力地掀開。

那雙紅腫如桃核的眼睛里，初醒的茫然只持續(xù)了幾秒。

昨夜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回涌。

他眨了眨眼，溫?zé)岬囊后w立刻重新蓄滿眼眶，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滴在阿城胸前的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新的深色印記。

“哥……”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剛睡醒的沙啞，破碎得不成樣子，

“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嗎？”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賴和最后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或許都不再相信的希冀。

他下意識地往阿城懷里又縮了縮，小手緊緊攥住了哥哥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錨點。

阿城的心被這眼神和問話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努力將眼底翻涌的巨浪壓下去，只留下疲憊的平靜。

他輕輕拍著小川的背，聲音像砂紙磨過枯木，卻盡力放得平緩：

“快了，小川。他們……處理外婆的事需要點時間。今天哥哥先送你去學(xué)校，好嗎？”

他避開問題，拋出一個可以暫時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去處。

“學(xué)校？”小川的眼神瑟縮了一下，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惶恐。

那個充滿伙伴和陽光的地方，此刻在他心里卻像一個巨大的、會吞噬他安全感的陌生洞穴。

他猛地?fù)u頭，更緊地抓住阿城，帶著哭腔：

“我不去！我要在家等爸爸媽媽！我不去……”

新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臉頰。

“小川乖，”

阿城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的堅定，卻也浸滿了溫柔的哄勸，

“學(xué)校里多好啊，有宋老師，有你的好朋友小胖、玲玲，還有好多好玩的。你看，”

他笨拙地轉(zhuǎn)移話題，指著窗外漸亮的天光，

“太陽公公都起來了，再不去，上課可要遲到了，宋老師該著急了。”

他一邊說，一邊試圖輕輕掰開小川緊抓著他衣角的小手，準(zhǔn)備起身幫他穿衣服。

小川的抗拒無效。

阿城每掰開一根手指，那根小小的指頭立刻又像藤蔓一樣纏繞回來，

伴隨著更大聲的抽噎和嗚咽：

“我不……我不去……我要媽媽……嗚嗚……”

那哭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無助和尖銳。

阿城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心頭的煎熬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最終放棄了強(qiáng)行掙脫，只是重新將弟弟更緊地?fù)г趹牙铮掳偷种彳浀陌l(fā)頂，任由那滾燙的淚水再次浸透自己的衣衫。

時間在無聲的淚水和壓抑的嗚咽中艱難地流淌。

李老師端著熱好的牛奶輕輕推開房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兄弟倆緊緊相擁，大的那個身體僵直，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白的天際，小的那個蜷縮著，哭得渾身顫抖。

晨光勾勒出他們相依為命的剪影，像荒野里兩株被狂風(fēng)摧折卻根系纏繞的小草。

李老師的眼眶瞬間紅了，她放下牛奶，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這片破碎的空間留給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小川的哭聲終于漸漸低落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巨大的悲傷和一夜的折騰耗盡了這小小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他像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鳥，依偎在哥哥懷里，只剩下偶爾控制不住的、小小的顫抖。

阿城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汲取了某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動作異常輕柔地抱起小川，開始幫他一件件穿衣服。

小川異常順從，只是大眼睛依舊紅腫，茫然地看著前方，任由哥哥擺布，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玩偶。

阿城的手指好幾次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抖，系扣子時費了好大勁才對準(zhǔn)。

城東小學(xué)那熟悉的鐵藝大門在晨光中敞開著。

門口值日的學(xué)生戴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精神抖擻地喊著“老師好！同學(xué)早！”。

這充滿生機(jī)的日常景象，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冰冷的毛玻璃，將阿城和小川隔絕在外。

阿城牽著小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門，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掌心里那只小手冰涼、綿軟，甚至帶著一絲細(xì)微的顫抖。

小川低著頭，盯著自己沾了些許灰塵的鞋尖，不敢看周圍跑跳嬉鬧的同學(xué)，更不敢看那扇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校門。

終于走到四年級的教室門口。

教室里書聲瑯瑯，孩子們稚嫩清脆的讀書聲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

宋老師——一位年輕溫和的女教師，正站在講臺旁，面帶微笑地看著孩子們。

當(dāng)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門口，看到阿城牽著小川站在那里，尤其是看到小川那異常紅腫、寫滿悲傷的眼睛和旁邊阿城那蒼白憔悴、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臉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小川？阿城？”

宋老師快步走出教室，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驚愕和關(guān)切，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她的目光在兄弟倆之間迅速移動，心沉了下去。

阿城喉嚨發(fā)緊，幾乎說不出話。

他輕輕把小川往宋老師的方向推了推，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小川下意識地又往哥哥身后縮了縮，小手死死揪著阿城的衣角不放。

“宋老師……”阿城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艱難擠出來，“麻煩您……照看一下小川……就今天。”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最后一絲力氣，才吐出那個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詞，

“我爸媽……昨晚……出事了……”

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哽咽堵住，他猛地別過臉，肩膀無法抑制地抽動起來，卻死死咬住下唇，不讓那壓抑了一夜的悲聲沖破喉嚨。

宋老師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瞬間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阿城，又看看躲在他身后、像受驚小鹿般的小川。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深切同情讓她一時失語。

她立刻蹲下身，伸出雙臂，聲音放得極其輕柔：“小川，來，到老師這里來。”

她小心地、幾乎是半抱半哄地將小川從阿城身后拉出來，摟進(jìn)自己懷里。

小川接觸到這陌生的、帶著粉筆氣息的懷抱，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即那強(qiáng)忍的委屈和恐懼再次爆發(fā)，

“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抱住宋老師的脖子，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沒事了，沒事了，小川乖，老師在呢……”

宋老師心疼地拍著小川的背，眼眶也紅了，她抬頭看向阿城，聲音帶著哽咽，

“阿城，你快去……快去處理……小川交給我，你放心！”她加重了“放心”兩個字，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阿城看著弟弟在老師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體劇烈起伏，那哭聲像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他不敢再看，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逃離般沖下了教學(xué)樓。

身后小川那穿透空氣的哭聲，如同一根無形的繩索，緊緊勒住他的心臟，拖拽著他的腳步。

他沖出校門，跑過喧鬧的街角，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哭聲，才敢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下停住腳步。

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干，身體沿著樹干緩緩滑坐到地上，終于再也無法抑制，將臉深深埋進(jìn)屈起的膝蓋，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

壓抑了太久的絕望和悲慟，如同沉默的火山，在此刻轟然噴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