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整座城市還浸泡在濃稠的夜色里，金屬鬧鐘的震動聲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向混沌的意識。我摸索著按下停止鍵，冰涼的表盤邊緣硌得掌心發麻，殘存的睡意瞬間被驅散。窗簾縫隙里漏進的微光，在墻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與飛行時刻表的邊角重疊——7:20的航班，意味著必須在五點半前完成所有航前準備。

掀開被子的剎那，深秋的寒意順著腳踝攀爬而上，直抵脊椎。我機械地套上熨燙得筆挺的制服，銅紐扣一顆顆扣進孔洞，每一次按壓都帶著幾分麻木。冷水撲在臉上時，鏡子里的人面色蒼白，眼下的青黑像兩團化不開的墨，喉結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滾動。廚房操作臺上，保溫杯里的黑咖啡早已涼透，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感卻喚不醒昏沉的大腦——這是連續第八天執行早班任務，生物鐘早已紊亂得如同壞掉的鐘表。

推開家門，樓道感應燈驟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在寂靜中格外突兀。電梯下降時，手機在褲袋里不停震動。機組群里彈出新消息：三號跑道因大霧臨時關閉，所有航班需經B滑行道繞行。我眉頭緊鎖，滑動天氣預報APP，目的地城市的雷暴預警圖標鮮紅如血。這些臨時變動意味著待會兒的準備工作，每一個參數都要反復核對，容不得半點疏漏。

抵達機場員工通道時，東方的天際線剛泛起魚肚白。更衣室里彌漫著剃須水與咖啡混合的氣味，幾個同事正低頭整理領帶，金屬儲物柜開合的聲響此起彼伏。我的手指熟練地在密碼鎖上跳動，柜門彈開的瞬間，皮革與油墨的氣息撲面而來。飛行箱里的物品擺放得一絲不茍：邊角發毛的檢查清單壓在最上方，備用墨鏡卡在右側凹槽，國際民航法規手冊的書簽永遠夾在第127頁——那是關于應急程序的章節。

穿過廊橋走向停機坪時，寒風裹挾著航空燃油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編號AU876的客機蟄伏在32號機位，機身蒙皮凝結的露水折射著微弱天光，宛如未干的淚痕。我和副駕駛對視一眼，同時翻開檢查表。繞機檢查從機頭開始，指尖沿著雷達罩邊緣緩慢移動，指甲蓋輕輕叩擊蒙皮，憑借二十年的經驗，任何細微的凹陷或裂痕都逃不過掌心的觸感。

檢查起落架時，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舊傷處泛起尖銳的刺痛。那是去年在暴雨中備降時留下的印記，每逢陰雨天就隱隱作痛。我卻顧不上這些，眼睛死死盯著輪胎紋路，用隨身攜帶的卡尺測量磨損度，連嵌入的小石子都要一一挑出。機翼檢查最為耗時，不僅要確認表面完整，還要反復測試襟翼、擾流板的活動間隙，金屬部件的每一次摩擦聲都要仔細辨別是否正常。

進入駕駛艙的瞬間，儀表盤的冷光撲面而來，密密麻麻的指示燈與開關讓人眼花繚亂。啟動程序堪稱一場精密的舞蹈：先打開電瓶開關，等待航電系統自檢完成；接著啟動APU（輔助動力裝置），監控排氣溫度與轉速；再逐項激活導航、通信、液壓系統，每一步都要對照檢查單，精確到秒。汗水順著后頸滑進衣領，我卻不敢抬手擦拭，生怕錯過某個參數的異常波動。

與塔臺建立聯系時，耳機里傳來的指令夾雜著電流雜音。“AU876，B滑行道擁堵，預計推遲15分鐘推出。“我復述指令的同時，余光瞥見副駕駛正在重新計算燃油消耗。窗外，晨霧漸漸散去，跑道上的飛機排起長龍，紅色尾燈在晨光中明明滅滅。胃袋突然抽搐起來，我這才想起早餐還靜靜躺在飛行包里——但此刻根本騰不出手去觸碰。

填寫飛行日志時，鋼筆尖在紙面沙沙作響。高度、速度、燃油量、氣象條件......每一個數據都要用正楷工整書寫，哪怕是一個小數點的偏差，都可能釀成大禍。晨光透過駕駛艙的舷窗斜斜照進來，在操縱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我望著儀表盤上跳動的數字，突然覺得這些冰冷的金屬儀器，遠比真實的世界更加清晰可靠。

當終于完成所有準備工作，抬頭望向窗外時，太陽正掙扎著躍出地平線。金色的光芒灑在機翼上，卻暖不透駕駛艙里緊繃的空氣。廣播里傳來乘務長甜美的聲音，提醒旅客登機，而我知道，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