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星淵

清冽、純凈、磅礴浩瀚。

這是柳煙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混沌中，唯一能感知到的“存在”。峨眉山獨有的天地靈氣，如同最溫柔的母體，無孔不入地浸潤著她枯竭干涸的經脈、灼痛撕裂的臟腑。每一次無意識的微弱呼吸，都貪婪地汲取著這份熟悉的生機，滋養著瀕臨破碎的道基。

劇痛被精妙的真元和藥力壓制，轉化為一種沉重到靈魂深處的麻木與疲憊。她的意識沉在無光的深海底層，無法上浮，無法思考，只有身體的本能在緩慢地、艱難地回應著外界持續的、溫和的療愈力量。偶爾，一絲極其精純的暖流，帶著《清心普善咒》特有的寧神撫慰之意，如同最柔韌的絲線，小心翼翼地梳理著她狂暴后殘存的神魂碎片，帶來片刻虛幻的安寧。

“唔……”一聲模糊到幾乎不存在的呻吟，從她唇齒間逸出，立刻湮沒在絕對的寂靜里。

“……心跳穩了……玉髓膏的藥力正在化開……”

“……經脈的裂痕……初步彌合……萬幸根基未毀……”

“……師姐……你能聽見嗎？我是靜儀……”

熟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關切和疲憊，斷斷續續地傳入意識深淵的縫隙。是靜儀師妹？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后、性子溫婉卻執拗的小師妹……柳煙的心湖仿佛投入一顆微小石子，泛起一絲漣漪，隨即又被沉重的黑暗吞噬。她想回應，想睜眼，身體卻如同不屬于自己，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

意識深處，另一個名字如同燃燒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戰栗——林溪！

仿佛回應她靈魂深處的呼喚，一股微弱卻頑強存在的滾燙，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燃燒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那股滾燙帶著一種讓她心悸的、極其熟悉的毀滅性氣息——屬于混沌星芒的灼熱！同時，又有一股浩瀚精純、冰冷如萬年玄冰的力量，正與其進行著無聲卻兇險萬分的拉鋸！

“嗡嗡嗡……”

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特殊韻律的震蕩感傳來。柳煙麻木的意識中，仿佛“看到”了幾點細微如塵、卻蘊含著無上引力和生命精粹的金芒，正圍繞著那股混沌灼熱的核心，高速旋轉、穿刺、封印。每一次金光與幽藍星芒的交錯，都引發空間的微瀾。是九轉金針！翠微師叔的獨門絕技！

金針每一次震顫，都伴隨著林溪那邊一絲更加微弱、仿佛隨時會斷開的生命波動。

林溪……他……他在經歷怎樣的痛苦？那混沌星痕……連九轉金針和溫玉髓都只能勉強壓制嗎？巨大的恐懼和無能為力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柳煙殘存的感知。她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死死“抓住”那絲來自林溪的微弱灼熱，仿佛那是唯一維系她不會徹底沉淪的錨點。

突然！

一股前所未有的陰冷、污濁、帶著濃烈怨毒的氣息，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猛地刺入了這片被峨眉靈氣和溫暖藥力包裹的寧靜空間！

這股氣息……是沉淵河底！是那玄袍客！它……它竟然追來了？！怎么可能？！

柳煙的靈魂在尖叫！她想示警，想掙扎，意識卻被死死按在深淵！這股陰冷的氣息極其微弱，卻精準地繞過龐大的峨眉靈氣場，如同一滴墨汁滲入清水，無聲無息地向著林溪的方向侵蝕而去！它的目標，是那正在被九轉金針壓制的混沌星痕！

“嗯？！”一直守護在側的靜儀猛地抬頭，清麗的臉上瞬間布滿寒霜！她并未感知到那陰冷氣息的源頭，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瞬間林溪體內被壓制星芒的異常悸動！那感覺，如同平靜火山下突然涌動的巖漿！

“師叔！星痕有異！”靜儀的聲音帶著驚悸，手中法訣瞬間變幻，一道柔和的青光如同屏障籠罩在林溪上方。她身邊的另一位弟子也立刻警惕起身，真元流轉。

“哼！陰魂不散！”一聲冷哼，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并非來自靜儀，而是仿佛穿越空間，直接響徹在靜室之中！是翠微峰主的聲音！顯然，她雖本尊不在，卻留有一縷神念在此守護！

嗡！

靜儀布下的青光屏障驟然亮起，上面瞬間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如同水波被強行滲透的扭曲漣漪！一股無形的、污穢的力量正在瘋狂沖擊！

“定！”遠在星樞殿的翠微峰主顯然同時發動了手段。環繞林溪的九轉金針其中三根猛地一震，脫離了對星痕核心的壓制，化作三道刺破虛空的熾烈金芒，如同神罰之矛，帶著凈化一切邪祟的煌煌正氣，狠狠刺向那扭曲漣漪的中心！

嗤——！

一聲仿佛烙鐵燙入寒冰的刺耳銳響！

那股隱秘的陰冷氣息發出一聲無聲的厲嘯，如同被陽光灼傷的陰影，瞬間潰散！沖擊屏障的漣漪戛然而止。

靜室內恢復了平靜。仿佛剛才的兇險襲擊只是幻覺。唯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其淡薄、令人作嘔的腐朽怨氣，以及林溪身體上那混沌星痕似乎更加黯淡、卻隱隱透出幾分被激怒般不甘的幽藍光芒，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靜儀臉色蒼白，額頭沁出細汗，驚魂未定地看著林溪身上那詭異莫測的星痕印記，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后怕。

“好……好險……”旁邊的弟子聲音發顫，“那是什么東西？竟能穿透清心閣的守護禁制？”

靜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絕非尋常邪祟！此物……對星痕有某種詭異牽引！立刻加固‘清心鎖元陣’！用‘鎮邪符’！在師叔和長老們回來前，絕不能有絲毫松懈！”她快速下令，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旁邊依舊昏迷、對外界驚變一無所知的柳煙，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憂慮。師姐……你帶回來的……到底是什么？

……

與此同時，峨眉山核心重地——星樞殿。

沒有燈火。穹頂之上，是由無數顆璀璨星辰投影構成的宏大星圖，緩緩流轉，明滅不定，散發出亙古蒼茫的氣息。殿內空曠無比，地面是深沉的玄色，光滑如鏡，倒映著頭頂的星河，行走其上，如同漫步虛空。

七道身影，如同七座沉默的山岳，環繞著殿心一方懸浮的、流轉著星輝的玉石圓臺佇立。掌門玄真子道袍古樸，面容清癯，一雙眸子深邃如星海，倒映著穹頂流轉的星圖，看不出喜怒。翠微峰主（凌虛真人）立于他身側，臉色凝重。其余五位，皆是峨眉諸峰峰主，氣息淵深似海，此刻卻都眉頭緊鎖，目光聚焦在圓臺上方懸浮的兩道虛影上。

一道虛影，正是林溪右臂那混沌星痕的放大投影！幽藍與漆黑交織，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侵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毀滅與不祥氣息。另一道虛影，則是翠微峰主以神念回溯的、沉淵石穴中那座黑色符文平臺和青銅鈴鐺的影像！

“混沌侵星，蝕骨焚魂。”掌門玄真子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帶著重若萬鈞的分量，“凌虛師妹，你確認無誤？”

“絕無差錯，掌門師兄。”翠微峰主凌虛真人語氣斬釘截鐵，“此印記特性與《星闕禁典》第十三卷殘頁所述，‘混沌星痕’特征吻合度超過九成！其侵蝕之力霸道絕倫，若非溫玉髓與九轉金針暫時封住核心，此子早已魂飛魄散，血肉枯竭！而且……”她指向那黑色符文平臺和青銅鈴鐺的虛影，“此陣，此器！氣息之古老，符文之玄奧，絕非此紀元之物！更關鍵的是，那啟動鈴鐺的‘啷’聲韻律……竟與我峨眉護山大陣核心‘天穹九響’中的第三響，‘歸藏引’，有七分神似！”

此言一出，其余幾位峰主臉色再變！護山大陣核心之秘，乃峨眉不傳之秘！

“歸藏引……”一位身著赤袍、氣息如火暴烈的峰主（離火峰主）沉聲道，“此乃接引迷失弟子歸山之用！難道那沉淵之下的守門人……與我峨眉有關？這陣法……是通往我峨眉的‘后門’？！”這個猜測太過驚人！

“守門人身份不明，動機不明。”另一位氣質冷峻、面容如刀削斧劈的峰主（執法長老，天刑峰主）聲音冰冷，“然此子身負混沌星痕，此乃上古大兇之兆！其本身便是巨大的不穩定之源！更引動未知古老陣法，穿透我護山大陣核心！此等變數，已非柳煙一人之事！當嚴查其來歷，并……”他目光掃過林溪的星痕投影，眼中寒光一閃，“評估其存在的風險！”

“天刑師兄此言差矣！”氣質溫潤、身著水藍道袍的碧波峰主出言反駁，“此子重傷垂死，乃柳煙冒死帶回。柳煙那孩子，你我看著她長大，心性純良，絕非不知輕重之人。她既拼死帶回此子，必有深意！況且，混沌星痕雖兇，亦蘊藏無盡星穹之秘！若能化解其侵蝕，或為我峨眉、乃至此界帶來莫大機緣！豈可因噎廢食？當務之急，是救治！”

“救治？”天刑峰主冷哼一聲，“碧波師妹說得輕巧！凌虛師妹已言明，尋常手段難愈！莫非你要動用‘周天星斗大陣’？此陣乃我峨眉立派根基之一，牽一發而動全身！每動用一次，耗損巨大，折損百年地脈積蓄的星力！豈能為一個來歷不明、身負大兇之物的小子開啟？萬一那星痕借機反噬，引動大陣異變，后果你碧波峰擔當得起嗎？！”

“夠了。”掌門玄真子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爭論。他的目光，如同星海漩渦，緩緩掃過每一位峰主，最終定格在懸浮的混沌星痕投影之上。

“此子乃柳煙帶回。”他緩緩道，每個字都帶著深思，“柳煙身為天璇峰真傳，身負‘雌符’，其感應，或非無因。”

“沉淵古陣，守門人，青銅鈴、是否與我峨眉羈絆，需徹查‘星闕禁典’與‘歸藏秘錄’方可確定。”

“混沌星痕，確為上古大兇之兆，然我峨眉群山修行正道，福兮禍兮又豈能一眼辨明？吾等修行本為逆天而行，即便天處異像為未曾不是天地異數之機。”

“此子乃一介凡人，體內尚有一絲極其微弱、陰冷污穢的異種氣息殘留，乃沉淵河底之物，今日亦曾嘗試侵襲清心閣，被吾與凌虛所阻。此物……亦為隱患。”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無比深邃：

“傳令：

一、柳煙蘇醒，即刻問話，不可延誤！著凌虛師妹主審。

二、此子暫由凌虛師妹以金針玉髓續命，移至‘鎮岳塔’底層‘玄冰靜室’，布‘周天星斗小衍陣’暫借一絲星力壓制星痕，隔絕內外！無掌門令諭及諸峰峰主半數以上許可，任何人不得靠近！

三、徹查沉淵之地！天刑師弟，著你峰精銳，持‘破邪鏡’‘定星盤’，即刻前往！遇異動，格殺勿論！

四、啟動‘歸藏秘錄’封印！凌虛師妹，此事由你與吾親自進行！

五、今日星樞殿內一切，列為‘玄’字機密！泄露者，廢黜修為，逐出山門！”

“玄”字級！諸峰峰主心頭皆是一凜！這是僅次于最高“天”字級的機密！事態之嚴重，已然超乎想象！

“另外……”玄真子目光掃過翠微峰主凌虛，“告知柳煙，待她傷愈，需至天刑峰戒律堂……自陳其過。”他的語氣里聽不出情緒，卻讓凌虛真人心中微微一緊。掌門師兄，終究還是點明了柳煙的“過錯”。

“是，掌門師兄。”諸峰峰主齊聲領命，肅容躬身。星樞殿內，星圖流轉，沉默如山。一場席卷峨眉的風暴，已然在無聲中醞釀成型。

清心閣內，靜儀加固了陣法，警惕地守護著。柳煙依舊沉眠在無邊的黑暗里，對即將到來的風暴和責問一無所知。而她身邊，林溪的身上，那猙獰的混沌星痕，在玄冰靜室未至、小衍陣未成之前，在九轉金針與溫玉髓的壓制下，其幽藍的光芒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活物般的脈動，正極其緩慢地……變得有力了一絲。

窗外，子夜已過，峨眉金頂的鐘聲早已停歇。濃重的夜幕下，只有亙古的星辰，冷漠地注視著這片即將風起云涌的仙家凈土。一絲若有若無、與沉淵河底如出一轍的陰冷濕氣，仿佛被風吹散的塵埃，悄無聲息地……滲入了峨眉山外圍某處不起眼的青石縫隙之中，潛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