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西墻根雜草叢里窸窣響動，兩只蟋蟀蹦到食盒邊，被繡花鞋碾成泥。

提著紅木食盒的翠衫丫鬟啐了口：“這破差事，倒貼我十兩銀子都不愿來！”

“誰叫咱們攤上驚鴻苑那位主子。”藍衣丫鬟用帕子掩著鼻尖，“聽說前日送飯的春杏，聞見屋里飄出腐肉味，回去吐了半宿。”

兩人繞過爬滿青苔的月亮門，檐角銅鈴在夜風里叮當響。

前廳祝壽的絲竹聲隱約傳來，襯得這處更顯荒涼。

翠衫丫鬟踢開擋路的碎石：“要我說，二小姐就該爛在廟里！接回府干什么。”

“噓——”藍衣丫鬟突然扯她袖子。

半截肥胖灰毛尾巴一閃而過。

“耗子都比這院子體面。”翠衫丫鬟嗤笑，將食盒推進墻洞。

三層漆盒里裝著醬肘子、八寶鴨，油腥味混著草藥香從洞口飄進去。

前廳正熱鬧著。

八寶琉璃燈映著滿堂賓客，江相國扶著老夫人接受賀禮。

章姨娘笑意盈盈地立在雕花屏風后。

“姨娘，二小姐很安靜，剛才又要了雙份飯食。”小丫鬟附耳稟報。

“甚好！”章姨娘得意一笑，撫了撫鬢邊點翠步搖，望著遠處與貴婦們談笑的大小姐江鶴雪。

少女云鬢上十二支金釵隨動作輕顫，宛若九天玄女。

她的女兒雖是庶出，正該這般光鮮亮麗才是。

“讓廚房再加道糖蒸酥酪。”章姨娘唇角微翹，語氣中滿是譏誚意味：“咱們二小姐在廟里吃糠咽菜十年，可得好好補補身子。”

驚鴻苑內，燭火爆了個燈花。

浴桶里浮著三七、白芷等藥材，水面突然蕩起漣漪。

少女纖白指尖捏著瓷瓶，對著燭光端詳瓶中扭動的赤紋蟲：“增肥蠱，章姨娘倒是舍得下本錢。”

“小姐，午膳到了。”玲瓏抱著食盒進來，瞥見浴桶邊散落的藥渣，眼眶發酸。

三個月前，二小姐被江家人從寺廟接回府，第二天卻被大小姐指控偷竊老夫人的鐲子，挨了一頓家法，罰半年禁足。

關進來時，渾身是傷。

水聲嘩啦，江清菀赤足踏在青磚上。

水珠順著蝴蝶骨滑落，腰間紅痣在燭光下艷得驚心。

玲瓏慌忙低頭，卻見小姐腰身比前日又細了半寸。

“更衣。”江清菀展開雙臂，褻衣下隱約可見肋骨形狀。玲瓏抖開素紗裙時手一顫——這腰怕是比大小姐還要纖細三分。

銅鏡里映出張蒼白小臉，江清菀輕撫眼下青影。

她本是現代世界的一名人氣女演員，因為一場意外，穿進了由著名IP改編的劇本里，穿到原主被栽贓偷了祖母的手鐲并禁足的當晚。

那日她踹翻章姨娘送來的鱔魚粥，從米粒里挑出這只蠱蟲。

緊接著，原主記憶瞬間涌來：江清菀，相府嫡千金，女主江鶴雪的嫡妹，五歲那年章姨娘帶著高僧闖進祠堂，說她是天煞孤星，必須送去寺廟靜修。

母親程氏抱著她哭求，章姨娘趁機潑臟水，收買小廝指認程氏與外男私通。

程氏被父親一巴掌扇倒在地，繼原主被強行帶去寺廟后，她也被剝奪正妻之位，打發到郊外別莊，日日有人看守，形同坐牢。

直至三月前皇帝下令，滿京所有十五歲貴女必須入宮參加紫嫣公主的及笄禮，原主才被父親派人接回相府。

回府后，她的內心自卑而敏感脆弱，未能獲得父親與祖母的半分疼愛。

就在她被軟禁的第一日，心狠手辣的章姨娘便在她的飲食中偷偷下了西域的增肥蠱。

這蠱蟲一旦潛入體內，便會激發出難以抑制的食欲，讓人越吃越多，直至身材腫胖如豬。

在皇宮舉辦的及笄禮上，原主一露面，便成為整個京城的笑柄，釘在江家的恥辱柱上。

與此同時，江家庶女江鶴雪，憑借其過人的姿容，吸引了太子的目光，被封為太子側妃。

太子祁晏登基，江鶴雪一躍成為風光無限的貴妃。

一句輕描淡寫的“舍不得妹妹”，原主便被祁晏召入皇宮，賦予了一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婕妤”封號。

實則，祁晏將她視作玩物，任意擺布，盡情取樂。而江鶴雪則對她每日辱罵，無情毆打。

原主在無盡的折磨中茍延殘喘。

直到那一天，狩獵場上熊瞎子突然狂性大發，原主被祁晏一把抓到身前，用作自己的擋箭牌，最終在血泊中頹然倒下。

原主命喪黃泉，死后卻只是拋到亂葬崗，暴尸荒野。

宮外得知她的死訊，無人關注，唯有同樣被磋磨得形容枯槁的母親，在聽聞噩耗時，悲痛欲絕，追隨女兒而去。

總之，原主的命運實在太悲慘了。

但既然她江清菀穿過來了，自然要執筆改寫這狗血的劇情！

“小姐，奴婢給您梳頭吧。”玲瓏握著木梳站在雕花銅鏡前，手指微微發顫。

鏡中映出江清菀半垂的眉眼，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斜斜落在她側臉，竟將那些細小的絨毛都染成金色。

三個月了，玲瓏仍覺得眼前場景像一場幻夢。

自那日從寒山寺回來，老爺連正眼都不肯看小姐，整座相府只有驚鴻苑的漏風窗迎接她們。

她還記得第一夜小姐蜷縮在霉味被褥里哭得渾身發抖，可第二日清晨推開門，那雙紅腫的眼睛里竟像淬了火。

“這盒銀簪子拿去當鋪，要現銀。”那日小姐卸下耳鐺時，指尖分明在打顫，聲音卻清凌凌似檐下冰棱。

后來滿屋藥材香氣熏得人發暈，小姐整日整夜捧著泛黃的醫書，把那些干枯的枝枝葉葉熬成深褐色的湯藥。

最駭人的是子夜時分的藥浴，白霧里小姐咬著帕子渾身發抖，指節抓得木桶邊沿泛白。

玲瓏將木梳插入鴉青發間時，忽然想起昨夜更漏聲里小姐說的話：“明日老夫人做壽，咱們去討個彩頭。”

此刻她望著鏡中那張瑩白如玉的臉，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這，哪里還是當初在寺院里啃冷饃饃的干巴丫頭？

“小姐，老爺若發現您私自出門，恐怕連奴婢的皮都要扒了。”

當江清菀說起“待在屋里悶得都快發霉了，等會兒出去透透氣”時，玲瓏捏著素銀簪子的手頓在半空。

江清菀忽然將手邊書卷推過來，羊皮封面沾著幾點藥漬：“你且瞧瞧這段。”

她說話時指尖掠過書頁，甲蓋泛著淡淡珠光，是前些日子用鳳仙花汁混著珍珠粉染的。

玲瓏湊近細看，“…沉月湖心三丈處，生有青鱗草，狀若魚尾，須以誠心求之…”

她驀地抬頭，“這分明是志怪話本里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