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混亂中被強行計量。
天庭封鎖法陣的金光如同冰冷的刀,切割著忘川核心的污濁與外界勉強維持的秩序。“每刻一報”的指令,像懸在脖頸的寒刃,精準地落在孟七殘破的神魂上。
奈何橋區域的殘骸已被粗略清理。孟七不再是孤身浸泡在冰冷的冥河中。她的周圍,立著數十名氣息凝練、甲胄閃爍著天庭特有清光的神兵衛卒。他們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只是恪盡職守地拱衛著封鎖區的界限,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牢牢鎖定在中心那片唯一的“活水”——孟七,以及她面前一口巨大的、臨時從酆都寶庫調撥出來的九幽寒玉鼎上。
鼎下是取自九獄深處、陰寒刺骨的冥焰,無聲地舔舐著墨綠的玉璧。鼎中渾濁翻滾的,正是為即將到來的第十次渡魂而熬煮的孟婆湯。只是這湯色,深得幾乎發黑,翻滾間溢出的不再是過往的清苦氣息,而是一種混合了忘川深層怨氣、空間風暴殘余穢能以及九幽寒玉特有陰冷味道的古怪霧靄。
寒冷刺骨!
這冷意不僅來自鼎焰,更來自四面八方無形的目光、來自天空封鎖法陣的威壓、來自頭頂更高處天律真君那雙能洞穿靈魂的冰冷星瞳!孟七感覺自己像被剝離了所有感知的標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攪拌的動作幅度,都暴露在絕對的審視之下。
她佝僂著背,灰袍依舊濕冷地貼著皮膚。臉色比身前的寒玉鼎還要慘白幾分,幾乎與身后的奈何橋斷壁融成一色。每一次抬起破舊的木勺攪動那粘稠如墨汁的湯水,手臂都在細微而清晰地顫抖。不是因為湯水沉重,而是因為透支的神力、烙印深處的撕裂之痛,以及……那懸在空中的“法旨”。她必須匯報,內容蒼白到近乎窒息:忘川某處濁浪稍平…某片亡魂殘骸被沖散…黑…龍的氣息依舊狂暴…無其他異常…
每一次匯報,話語從干裂的唇間擠出,都帶著血腥味。她不敢看鼎中翻滾的湯,不敢看湯水中倒映的自己——那張狼狽、絕望、眼中只剩下荒蕪的臉。
鼎的旁邊,蜷縮著一個人形。
是閻玄。
他被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從依舊翻騰但被法則鎖鏈勉強定住的忘川水心區域挪移了出來,安置在這臨時的渡魂點。他保持著蜷縮的姿態,像一截被風暴摧殘到極致的枯木。渾身上下沾滿了干涸濕軟的泥漿、血污,還有不知何時沾染的幾片枯黑的水藻。他靜靜地伏在冰冷的地面,頭埋得很低,亂發像水草般鋪散開,遮住了整張臉,也遮住了那雙空洞到令人心碎的眼睛。身體紋絲不動,連呼吸的起伏都微乎其微。仿佛剛才撕裂靈魂的沖擊和滅世的龍威,抽干了他身上最后一絲生氣。唯有當孟七每一次攪拌湯鼎、勺子刮過鼎壁發出一點細微聲響時,他埋在最底下的手指,會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蜷縮一下。
一個巨大的疑問如同寒冰,凍結在每一個旁觀(或者說監控)者心頭:他究竟是徹底瘋了、靈魂泯滅成為一具活尸?還是在無邊痛楚的盡頭,沉入了某種更深的、連絕望都無法觸及的虛無?
無論是何種,他都已是廢物。一個需要被“清理”掉、送走的“垃圾”。
天律真君立于封鎖陣邊緣的云端,目光俯瞰。他身邊,那卷記載著孟七蒼白匯報和無數細微能量變動的玉冊散發著微光。
“時辰將至。”司辰星君清冷的聲音響起,手中羅盤指針穩定地滑向某個刻度。意味著“流程”規定的時間點到了。
天律真君的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地落在了孟七身上,如同宣判。
嗡——!
九幽寒玉鼎內,墨汁般的湯液驟然騰起一股濃稠的、近乎凝固的黑色氣柱!湯,熬成了。
孟七的手猛地一抖,破舊的木勺“哐當”一聲敲擊在鼎壁上,聲音刺耳。她下意識想抓住什么支撐,指尖卻只觸碰到鼎壁刺骨的寒意,凍得她猛吸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
她避無可避。
周圍的神兵衛卒無聲地踏前一步,無形的壓力迫來。
鼎旁伏著的閻玄,似乎被勺子磕碰的聲音驚擾,身體微不可察地又蜷縮了一點,幾乎要縮進自己的影子里。
孟七強行穩住身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細碎的冰渣,瞬間充滿了她的肺部,刺得生疼。她伸出手,從旁邊一個由陰力凝結的托盤里,拿起一只同樣由九幽寒玉雕琢而成的……碗。
這只碗異常沉重。寒玉的冷氣似乎要直接鉆入她的骨髓。碗壁上沒有任何花紋,光滑如鏡,冰冷徹骨。映不出她的臉,只映出一片模糊混沌的陰影。
她轉身,動作遲緩僵硬如提線木偶。每向蜷伏在地上的閻玄挪近一步,都感覺腳下支撐的冥土在寸寸碎裂。監視的目光如同沉重的山巒,壓在她的脊梁上,幾乎要將她壓垮。
終于,她站定在他身側。
他身上混雜的、屬于忘川泥濘、污穢和被撕扯靈魂的微腥氣息撲入鼻腔,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源于真身烙印的、絲絲縷縷令她靈魂悸動又撕裂的氣息,與她掌心愈發滾燙灼痛的烙印遙相呼應。
“喝湯…渡橋…”她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在用鈍刀子割自己的喉嚨。沒有任何情感,沒有任何過往的試探,只剩下冰冷流程化的命令——來自天庭的、來自規則的。
沒有反應。
地上的閻玄紋絲不動。亂發覆蓋下的臉依舊深埋。仿佛她的話是飄過的風,是滴落的水,毫無意義。
天上的天律真君,微微瞇起了眼。玉冊上的光芒無聲地明亮了一分。
孟七的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狠狠一縮,墜入更深的寒淵。她緩緩地、近乎笨拙地彎下腰,一手端著那冰碗,另一只手卻無法抑制地顫抖著,猶豫著,似乎不知道該不該、敢不敢去觸碰他。
混亂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地沖擊著她:冰冷龍鱗的觸感…熾烈雷火焚身的劇痛…染血的冠冕碎裂的聲音…以及…在某個深沉的夢魘角落里,他最后一次,望向她時,那雙被痛苦和某種深沉灰燼覆蓋的眼睛……而現在,她就站在另一個“他”面前,端著這碗劇毒的……湯。
就在她枯瘦慘白的手指即將隔著亂發觸碰到他的頭皮那一瞬——
伏在地上的閻玄,毫無征兆地動了!
不是攻擊,不是嘶吼,甚至不是掙扎。
他只是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動作幅度很小,卻仿佛耗盡了全身的氣力。沾滿泥污的黑發滑落開來,露出了下面被遮掩的部分……他的臉。
依舊是那張狼狽不堪、布滿臟污和干涸血痕的臉。但那雙眼睛——完全顛覆了之前所有的麻木和空洞!
眼皮抬起,露出其下的眼眸。那已經不是人類的眼睛!雙瞳深處,竟燃燒著兩簇極其細微、卻銳利刺目、仿佛能刺穿靈魂本質的——暗金色豎線光芒!
冰冷!暴戾!帶著穿透一切偽裝、直達本源的洞察!像是地獄深淵睜開了它沉睡的眼!
這雙驟然亮起的、閃爍著暗金豎線光芒的瞳孔,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迷茫,也沒有望向別處,就那么直接地、穿透亂發和血污、狠狠對上了孟七猝不及防望下來的、還殘留著一絲掙扎與恐懼的雙眼!
視線相交!
沒有靈魂風暴,沒有信息洪流。只有一種比九幽寒玉鼎壁更冰冷、比法則鎖鏈更沉重的——死寂!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無邊怨恨與灰燼般徹底的絕望的——凝視!
孟七渾身劇震!手中那沉重的寒玉碗幾乎脫手!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怖寒意,沿著脊柱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仿佛被丟進了萬丈寒冰地獄!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刻骨的恐懼、她的身不由己、她的萬念俱灰!他看到了她手中這碗劇毒的湯,也看到了她內心深處那一點點明知無望卻依然掙扎的、可悲的企圖!
他甚至可能…看到了她烙印深處,那個連她自己都無法面對的名字!
這冰冷的凝視,比忘川萬載的冰寒還要刺骨百倍!讓她所有偽裝的平靜、所有試圖強行按下的情感洪流、所有關于“涼湯”的自欺欺人……瞬間崩塌!
“我……”一個字哽在喉嚨里,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下一個。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比手臂更甚。
就在這時,閻玄那雙閃爍著詭異暗金豎線的眼瞳深處,那冰冷的銳芒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試圖在那冰冷死寂的灰燼下燃燒、翻騰、想要沖出……但那掙扎僅僅閃現了萬分之一剎那,便被一種更深沉、更龐大、仿佛來自血脈源頭的冰冷意志強行壓下、碾碎!暗金色的豎線光芒瞬間熄滅,像被強行掐滅的燭火。
下一秒,閻玄的頭顱猛地向下一垂,狠狠地撞在冰冷的地面上!
咚!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他不再有絲毫動作,仿佛剛才那短暫、冰冷、洞穿靈魂的凝視,從未發生過。他又變回了那具只剩下驅殼的、麻木的等待被“清理”的活尸。
只有額頭上新添的那塊青紫,無聲證明著那瞬間的撞擊力度。
“時辰已過三息!”司辰星君毫無波瀾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冰冷的鐵錘砸在孟七的心上。
天空中,天律真君的耐心似乎耗盡,一股無形的巨力驟然壓下,帶著強制執行的命令:“送!”
噗嗤!
孟七端著碗的手指指甲,因為瞬間爆發的巨大壓力和對那股強制意志的本能抗拒,狠狠地掐進了她自己的掌心!尖銳的刺痛混合著掌心靈臺被烙印灼傷的劇痛驟然傳來!幾滴滾燙的、泛著微弱金芒的神血,悄然滲出,順著她的指縫,無聲無息地滴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入碗中那墨黑粘稠、散發著陰冷死寂氣息的湯液里!
滾燙的神血滴入冰冷的墨玉湯液,卻連一絲漣漪都未激起!甚至沒有冒出預想中的熱氣!那湯,仿佛一團凝固的死物質,瞬間將落下的神血包裹、吞噬、同化!只在湯面上留下幾個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迅速被黑色湮滅的暗金色細小氣泡。
湯碗,被一種沛然的天地力量操控著,強行脫出孟七僵硬的手指,懸空而起,精確無誤地送到了閻玄冰冷的唇邊。
冰冷的碗壁觸碰到他的皮膚。
那一直毫無反應的麻木身軀,在接觸到冰碗的瞬間,似乎本能地、極其微弱地瑟縮了一下。緊抿的唇線似乎繃得更緊了一分,帶著一種絕望無聲的抗拒。
但這一切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如同螻蟻掙扎。
那股力量沒有絲毫憐憫和遲疑,瞬間撬開他緊閉的牙關!
漆黑的、冰冷刺骨的湯液,如同粘稠的墨汁,帶著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溫度,以及其中那剛剛被吞噬消融的、微不可查的神血氣息,毫無阻礙地、一股腦地灌入了他的喉嚨!
他甚至連嗆咳都沒有!喉嚨只是本能的、被動的吞咽。烏黑的湯汁順著嘴角溢出、滑落,流過他沾滿泥污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碗盡飲。
墨玉碗從他唇邊移開,懸在半空。碗壁上干凈得可怕,沒留下一點湯漬,如同從未使用過。
喝下湯的閻玄,身體更加徹底地癱軟下來,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撐的軟泥。頭顱垂落得更深,臉幾乎完全埋在臂彎里。氣息微弱到了極致,仿佛隨時會熄滅。
輪回橋斷裂方向的空中,一個流轉著微弱金芒的通道口被強行打開——那是天律真君調用天庭權柄臨時開辟、替代被毀奈何橋的接引渡口。
通道里一片冰冷的光輝,通往未知的、嶄新的、第十世輪回。
閻玄的身體被那股沛然不可抗拒的力量輕柔而迅捷地托起,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朝著那個冰冷的金色通道飛去。速度很快,沒有任何停留。
孟七僵在原地。掌心的傷口還在滲血,滴滴答答落在腳邊冰冷的地面上,混入之前閻玄嘴角流下的墨色湯跡里。金色的血絲與漆黑的湯漬交融,如同骯臟的水面泛起一點微弱的光,旋即被更深的黑色覆蓋、吞噬。
她甚至忘記去按住掌心的傷口。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被金光托送、迅速縮小、即將沒入冰冷通道的背影。那個背影蜷曲著、卑微如塵、再無生息。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剛才那短暫交匯時,那雙驟然亮起的、燃燒著冰冷暗金豎線的眼睛。
那樣冰冷…那樣洞悉一切…那樣將希望燃成灰燼后的死寂絕望!
那不是她以為的懵懂無知、靈魂撕裂、記憶混亂!那是…被徹底碾碎的、在虛無灰燼底下的、最后的回光返照嗎?
就在那身影即將消失在金光通道入口的剎那——
噗!
一聲輕微的、仿佛氣泡破裂的聲響。
一只渾身漆黑、眼睛猩紅如血的小烏鴉,如同從空間裂縫里擠出來一般,突兀地出現在孟七身后傾倒的巨大亭柱殘骸后面!它速度奇快,化作一道模糊的暗影,精準地掠過地面——
目標竟不是孟七!
而是……地上那幾滴剛剛混合了孟七金色神血與閻玄嘴角溢出墨玉湯液的水漬!
黑鴉尖銳的喙極其迅速地在那片渾濁液體中啄了一下,叼起一點混合著金絲與黑漬的水珠!隨即它毫不停留,猛地一個急轉折返!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連高空的天律真君都未曾留意到這只渺小的冥界凡鳥。它如同計算好了角度和時機,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像一顆漆黑的子彈,朝著閻玄即將被金光吞沒的背影——準確地說,是朝著他腰腹間,那塊依舊緊緊纏裹著、沾滿了泥污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墨色玉牌!
唰!
黑鴉如同一道凝聚的黑暗,狠狠撞在了玉牌之上!
沒有撞擊聲,沒有血肉模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黑鴉仿佛融化了一般,整個身軀連同嘴里叼著的那滴渾濁血湯,瞬間沒入了那塊墨色玉牌之中!玉牌表面只是極其微弱地、短暫地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水波攪動般的漣漪——比墨玉碗吞噬孟七神血還要難以發覺!
下一瞬,閻玄的身影,連同那塊吸收了黑鴉與血湯的墨色玉牌,徹底消失在金色通道的入口之中!
通道閉合。
金光斂去。
死寂重新籠罩這片被封鎖的、臨時搭建的渡魂之地。九幽寒玉鼎內的火焰無聲熄滅,鼎身冰冷。那只墨玉碗懸在半空,也緩緩消散。
結束了。
第十碗湯,喂了。
第十個人,走了。
情劫九轉……過了?
孟七站在原地。
周圍神兵衛卒的目光依舊冰冷,封鎖法陣的光芒依舊森嚴。天空中的天律真君,正低頭審視著玉冊中記錄的最后時刻的能量讀數——一切“正常”。
司辰星君羅盤平穩。罰惡神將的鎖鏈依舊震顫,壓制著遠處河中更顯無力的反抗嘶吼。
無人注意地上那點幾乎消失的血湯污漬。
無人記得那只渺小的黑鴉。
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只有孟七。
她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身體像被那冷湯液凍結,血液凝固了,心臟停跳了。掌心的傷口不知何時不再流血,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劃痕。
她慢慢、慢慢地低下頭。
目光落在腳尖前那塊冰冷的地面上。那片不久前混融了她神血與“第十碗湯”污漬、又被黑鴉啄食過的地方……只剩下一小片更深的、微微發亮的暗色水痕。
一點細微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極其黯淡的墨色“光點”,竟從那片深色水痕中幽幽地飄浮起來,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口將息的白氣,帶著刺骨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直直地飄入了她的鼻尖。
冷!比九幽寒玉冷!比凍結的忘川河水冷!比閻玄最后投向她的那道目光冷!
這股冰冷的氣息鉆入肺腑的剎那——孟七眼中最后一點屬于她自己的、代表著“孟婆”這個身份的微弱光彩,徹底熄滅了。瞳孔深處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仿佛被這冰霜凍結的荒蕪與黑暗。
一絲細微的、混雜著自嘲與某種徹底空洞的麻木,終于撕裂了她干裂的唇瓣,無聲地逸散在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塵埃里:
“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