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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九碗涼湯

閻王被貶凡間十世輪回,過忘川河時卻認出了我。

“孟婆姑娘,我們見過嗎?”他捧著湯碗的手在顫抖。

我微笑否認,指尖卻掐進掌心。

這已是他第九次輪回,次次都問我同樣的話。

上一次他因失職致地府大亂,天界降罰時是我救了他。

“喝吧,湯涼了?!蔽彝七^湯碗,血珠自掌心滴入忘川。

河底那條因私改生死簿被永鎮的黑蛟突然睜眼。

——那是千年前為救我觸犯天條的閻王真身。

忘川水在眼前奔流不息,永無止息,裹挾著亡魂遺留的點點破碎流光,向更深遠的黑暗里沉沒。河水映照不出天光,只有一種沉悶渾濁的灰黃,浮動著千年沉淀的疲憊與遺忘的氣息。那是一種滲透骨髓的冷,并非水汽凝結,而是源于魂魄本身空洞的回響。兩岸,大片大片、如火如血般怒放的曼珠沙華,它們蜿蜒鋪展成兩條刺目的緞帶,一直延伸進茫茫的濃霧深處。花葉永不相見,如最決絕的詛咒,只有這濃烈得近乎凝固的血色花瓣,灼燒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目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無數亡靈的嘆息,冰冷地、緩慢地侵蝕著五臟六腑。

無風。

然而空氣中卻有某種東西在無聲地洶涌,沉滯、凝澀。

我,孟七,站在岸邊,灰白的衣袂貼著嶙峋的身骨,一動不動,仿佛只是這冥府背景里一片被遺忘千年的苔痕。不遠處,一道極其高大、被沉沉玄鐵鎖鏈禁錮的身軀,艱難地移動。鎖鏈粗如兒臂,沉重不堪,每一次拖動都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與撞擊聲,在死寂的河岸邊濺起沉悶的回響,那是束縛的鈍響,也是末路的哀鳴。鎖環深深勒進了他的皮肉,在他蒼勁有力的腕骨上留下暗紅的、反復撕裂的痕跡,觸目驚心。他赤著腳,每一步都沉重地碾過地上那些沾著暗沉水漬的曼珠沙華,花瓣碎裂,深紅的花汁無聲地洇開,如同新鮮的血。

他停在了距離我僅三步之遙的地方。

濃稠的冥霧緩慢地流動,帶著死亡本身特有的濕冷腥氣,緩緩地聚攏又散開。濃重的玄色廣袖袍服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旗幟,無力地垂墜在他身側,勾勒出昔日屬于這地府主宰的某種高大輪廓,此刻卻被巨大的鎖鏈和懲罰壓得微彎。袍角早已磨得破碎不堪,邊緣掛著冥河特有的污濁泥點。那張曾經俯瞰萬鬼、裁決生死的臉,如今被慘淡的鬼火映照得只剩下一種沉寂的玉石質感,刻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那雙眼睛深處,卻像古井深處投入的石子,晃動著無法忽視的復雜光芒——屈辱,不甘,認命,以及一絲奇異的、連他自己也未必察覺的不肯熄滅的執拗火苗。

鎖鏈的聲響最終沉落,周遭只剩下忘川水亙古不變的嗚咽奔流。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浮動的霧氣,定定地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太過沉重,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審視,又混雜著一種近乎于恍惚的熟悉意味。他似乎想開口,唇瓣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最終卻是徒勞。喉結滾動,無聲的嘆息哽在咽喉深處。

天庭派來的神將,穿著冰冷刺眼的亮銀甲胄,面孔隱藏在華麗卻毫無表情的頭盔之下,手中的制式長戟尖端繚繞著森然雷霆。神將刻板地催促,聲音如同兩片生鐵摩擦:“時辰已至,請犯官行路?!?

神將不耐煩地揮動長戟,戟尖帶起的勁風裹挾著銳利的罡氣,猛地抽在閻玄的脊背上。發出沉重的“啪”一聲悶響,像鞭子抽在朽木上。

那具已失去神力的身軀驟然一顫,像是承受不住這股蠻力,腳步踉蹌著猛地向前撲跌。

沉重鎖鏈被狠狠拉扯,發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脆響,火星四濺!

他的膝蓋重重磕在凹凸不平、布滿碎石的河岸上。劇烈的晃動中,一顆濺起的小石子帶著剛被踏碎的花瓣汁液,疾射而來,精準地劃過我低垂的眼瞼下方。

一點冰涼刺骨的濕潤,伴著細微的、幾乎可忽略不計的痛楚,在顴骨旁擴散開來。

我沒有抬手去擦。

只是指節在寬大的灰色袍袖下猛地收緊。骨節慘白如死去的蝶翼,用力蜷縮在掌心,薄而尖銳的指甲深深地、不容置疑地刺入了那毫無血色的皮肉。細微卻清晰的痛,如同冥府深處無聲游弋的針,沿著冰冷的血脈鉆入心臟深處。

神將冰冷的催促再次響起,帶著天界審判特有的不容置疑:“快些!”

閻玄默默地抬起頭,那雙昔日蘊藏雷霆、此刻卻黯淡如蒙塵古鏡的眸子,緩緩地、幾不可察地掃過我低垂的臉頰——那里,或許沾染了一絲來自他的血污或曼珠沙華破碎的紅汁。那目光停留的時間極短,一觸即分,快得讓人難以捕捉其意義。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雙臂撐住地面,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鎖鏈拖曳的聲響沉重而滯澀。然后,他不再看我,轉過身,任由那冰冷的長戟再次壓迫著他的肩胛,一步步邁向被濃霧覆蓋的輪回渡口。

寬大的玄色袍袖拂過濕冷的地面,掠過那些被碾碎的深紅花跡。

我依舊維持著垂首的姿態,仿佛腳下的幽暗泥土里,刻著宇宙所有的奧秘。

然而沒有人看見,我的舌尖在緊閉的齒關內,嘗到了一縷極其細微、極其腥咸的鐵銹味。如同最冰冷的水滴落入燃燒的灰燼深處,發出“滋”的一聲微響,轉瞬即滅,只留下徹骨的澀意彌漫了整個口腔,無聲地向喉嚨深處蔓延。

忘川河的水汽,冰冷黏膩,在這片永恒黃昏的河岸邊凝結成絲絲縷縷的灰霧。

再一次。

我站在渡口臨時支起的那個簡陋茶棚里,看著那人影被粗暴地推上那艘黑沉沉的輪回渡船。船身腐朽得厲害,像一個浮在水面上的龐大骸骨。黑黝黝的船身吃水很深,每一次微小的晃動都帶起渾濁的浪涌,拍打著同樣布滿苔痕的朽木船幫,發出“啪啪”的輕響,如同亡魂無意識的低語。

船上的亡魂與押解的神將都顯得模糊不清,人影憧憧,飄忽不定,像隔著布滿水汽的毛玻璃。

只有他,閻玄,依舊被那道代表著罪罰與剝奪的沉重玄鐵鎖鏈禁錮著,如同一尊剛剛從塵埃泥濘中掙扎而出的悲愴雕像。縱使隔著迷蒙的霧氣和晃動的船影,他那份獨特的沉寂與落魄也顯得如此扎眼,像是一塊棱角分明的堅冰沉在渾濁的水底。周遭亡魂的麻木飄忽,神將們盔甲閃爍的冰冷光輝,都成了襯托的背景板。每一次輕微的浪涌,都讓他身上的鎖鏈發出沉鈍的碰撞,那聲音仿佛直接敲打在我識海深處那塊最不愿翻動的頑石上,激起沉悶的回響。每一次船體晃動,他身上那破敗的玄色袍袖似乎就會沾染更多的忘川水腥氣。

渡船在渾濁的河水中微微調整著方向,船頭緩緩指向霧氣彌漫的對岸。那是輪回之始,亦是前塵盡消之端。

他卻沒有隨船轉身。

而是微微側過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疊疊的灰白色水汽與憧憧鬼影,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岸邊茶棚里那個灰撲撲的身影之上。

隔著遙遠而虛幻的距離,隔著千年沉淀的過往,那雙眼睛如同蒙著厚厚塵埃的古鏡,卻在那一刻掙扎著折射出某種極微弱、卻足以驚動我靈魂的光芒。

那眼神……

船頭上,天界押解神將的聲音再次傳來,冰冷得如同刮過堅冰的風刃:“時辰到。飲湯,渡河!”

這一聲仿佛帶著某種規則之力,打破了某種無聲的僵持。

那高大卻落魄的身影終于緩慢地、如同生了銹的關節強行運轉一般,將臉轉了回來。他艱難地彎下腰,那沉重的鎖鏈嘩啦啦拖過船板,如同笨拙的傀儡。他伸出那雙骨節粗大、布滿刑具勒痕與細小劃傷的手。那雙手,曾經掌控地府眾生的命運,如今卻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每一絲微顫都帶著沉重的疲憊,連帶著腕上的鎖鏈也跟著輕微作響。

他用這雙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放在船頭粗糙木墩上的那碗湯。

忘川湯,盛放在最粗劣的陶土碗里,溫吞渾濁,幾片零碎得近乎無法辨認的彼岸花瓣在表面沉沉浮浮,透著一股死寂的氣息。

他捧著湯碗,在船頭轉過身來。目光重新投向我的方向,這一次,沒有任何阻隔,也無需穿透,徑直地、帶著一種笨拙卻固執的探尋意味,牢牢地鎖定了我。

濃霧在他身后緩慢流淌,腐朽渡船的剪影若隱若現,忘川水在船底嗚咽奔流。一個被鎖鏈加身的落魄囚徒,捧著一碗象征徹底終結的渾濁湯汁。

然后,他開口。

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歲月和塵土銹蝕過的鈍刀,又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后仍然無法控制的輕顫,如同琴弦崩斷前的嗡鳴。

“孟…孟婆姑娘……”

他停頓了一下,舌尖似乎舔舐過干裂的唇,喉結艱難地滾動。船上彌漫的灰白霧氣絲絲縷縷,將他半截下頜籠罩得模糊不清,更添幾分不確定的意味。那碗湯在他顫抖的雙手中搖晃,渾濁的湯面輕輕晃動,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倒影。

“我們……以前是否……在哪里見過?”

死寂。濃重的,如同鉛塊般的死寂,瞬間壓在了整個忘川渡口上空。

船體輕微的晃動聲,鎖鏈因他的動作而發出的細碎碰撞聲,甚至忘川河似乎都放緩了奔流的嗚咽,全都在這一刻退卻消失。連兩岸原本無風自動、搖曳著血色花瓣的曼珠沙華,都似乎凝固在了枝葉的每一個細微角度里。

茶棚的木桌上,幾個等待引渡的亡魂僵在原地,渾濁的眼中一片空茫,對這驚天一問無動于衷。押解的神將也罕見地停下了催促的動作,冰冷頭盔下的目光轉向這邊,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和無法理解的不耐。

這個問題,連同那無法自抑的、小心翼翼般的語氣,還有那雙帶著卑微希冀和巨大不確定的眼睛,我都見過。

第一次,是懵懂。第二次,是驚痛。

……

第八次,是蝕骨的絕望。

如今,這是第九次了。

每一次輪回前,他都會這樣看過來,這樣問出來。每一次,都像一把無形的鈍刀,在同一處陳舊的傷口上,反復地刮磨。

我深深地吸氣,忘川的陰冷氣息刺入肺腑。

然后,我將唇角微微地向兩邊牽扯開。

一個弧度。標準、刻板,像用千年沉木雕琢出來一般,不帶絲毫溫度,只有徹底的、磐石般的平靜,凝固在那雙似乎早已看盡滄桑、不起絲毫波瀾的眼眸上方。甚至,我將下巴也抬起了少許,讓那標準的、不含任何情緒的微笑,顯得更坦然、更不容置疑。

“官人言重。”我的聲音響起,平靜而疏離,像拂過冰冷石刻的晨風,在凝滯的氣氛中清晰地傳送出去,“妾身不過引渡忘川一小吏,守此渡口,熬制湯水,度化過客。萬千魂靈由此往生,來來往往,皆是路人過客,如何能一一記得?官人……想必是看岔了。”

每一個字,都平穩地吐露出來。像在念誦一篇早已爛熟于心、無關自身的悼詞。

話音落下的瞬間。

在那無人可見、籠罩在寬大灰布袍袖下的右手,指節慘白地蜷縮在掌心。薄而銳利的指甲,以一種近乎自戕的力氣,再次深深地切入那片早已傷痕累累的掌心肌膚。上一次的舊傷尚未凝結,新的疼痛如同閃電般貫穿肢體,尖銳、灼熱,直刺心尖!

比剛才更深,更狠。

一絲極淡、幾乎難以覺察的溫熱感,在冰冷的掌心悄然擴散。

閻玄捧著湯碗的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那原本難以遏制的顫抖猛地加劇了數倍!指節突兀地泛白,青筋在手背上迸現,幾乎要將手中粗糙的陶碗捏碎。渾濁的湯面劇烈地晃動起來,湯水幾乎要潑灑而出!

他定定地看著我。那雙眼睛,蒙著厚厚的塵埃,深處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迅速地碎裂、崩塌。最后一點殘存的希冀,宛如風中殘燭,被我這平靜無波、滴水不漏的回答吹得搖曳不定,幾近熄滅。濃重的失望和無邊的困惑,如同沼澤般在他眼中蔓延開來,將他整個人裹挾、淹沒。他喉結滾動得更加劇烈,像是有千言萬語哽在那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時間在那一瞬被無形地拉長。

每一息,都格外清晰沉重。

最后,他只是從緊咬的牙關中,極其艱難地、含混地擠出一個單薄的音節。那音節含糊至極,帶著無法化解的苦澀沉痛,與其說是一個字,不如說是一聲受傷困獸的壓抑嗚咽。

“……好?!?

陶碗中的漣漪漸漸平靜。

他慢慢地低下頭,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最后的光。

我無聲地向前挪動了一步,伸出的手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指尖平穩得沒有一絲多余的晃動,再次輕輕地將那粗陶的湯碗向他推進了寸許。

這個微小的動作幅度很小,卻顯得如此清晰而冰冷。

碗沿不可避免地蹭過我那灰色寬袖袖口粗硬的布邊。

指尖掠過粗糙陶碗的邊緣,冰涼而尖銳。那碗渾濁的湯,水面忽然極輕微地震蕩了一下,一絲極其細微、幾不可見的漣漪擴散開,又迅速平息。

“喝吧,”開口時,聲線竟比往日還要平靜幾分,幾乎不帶一絲波紋起伏,平靜得如同一潭積滿千載落葉的死水。但那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被強行鎮壓的暗涌在無聲沸騰,讓每一個字都透出一股壓抑到極致的冰冷意味,“湯涼了……就不起作用了。”

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推進碗的指尖上。指甲縫里,似乎殘留著一線刺目的猩紅。那是我自己的血。

掌心那處尖銳自傷帶來的溫熱腥氣,在這一刻濃郁到了極限。

一滴鮮紅飽滿的血珠,終于掙脫了緊繃皮肉的禁錮。它不再留戀掌心的溫熱,如同最沉重的嘆息般,沉甸甸地從蜷縮的指尖無聲滑落。

下方,是終年奔流、吞噬一切痕跡的忘川濁水。

它筆直地向下墜去。

版權:九天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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