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德亞紀終于收起筆和記錄本，抬起頭，對著諾諾溫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溫柔得體，帶著一種天然的信服力，像沉靜的潭水，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她天生就是這樣一副溫婉無害的模樣。

“也許葉勝就喜歡這類型的？”諾諾腦子里閃過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念頭，有點走神。

她收回思緒，目光掃過病房門口那幾道模糊但存在的陰影。

探視時間有限，尤其是在這起性質(zhì)未明的襲擊案件里，她就像被隔離的放射性樣品，與所有接觸者都隔著無形的屏障和無數(shù)雙監(jiān)視的眼睛。

酒德亞紀能提前進來，是憑著學院的關(guān)系和身份證明，加上校長親自發(fā)來的措辭強硬的協(xié)助函，才在警方系統(tǒng)的問訊開始前，搶到了與諾諾獨處的機會。

酒德亞紀離開后的隨后幾小時里，諾諾默默看著來來往往的醫(yī)生護士，他們走進病房例行查房，用冰冷的針頭刺入皮膚抽取血樣，公式化地詢問著她的身體感受和心理狀態(tài)。

不知為何，諾諾總感覺，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總帶著一種看待特殊病例的審視，仿佛篤定她被那一棍子敲壞了腦子似的。

諾諾甚至能猜到診斷書上的措辭，腦震蕩后遺癥，可能存在短暫認知障礙和記憶模糊。

諾諾配合著，心底卻隱隱煩躁。她自己也覺得記憶像蒙了一層毛玻璃，某些細節(jié)模糊不清，但整體邏輯鏈條又似乎嚴絲合縫，挑不出明顯的破綻。

唯一的死結(jié)，就是那微不足道的腦震蕩，為何讓她昏迷了整整五天？這不合常理，她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將疑慮暫時壓下。

就在病房里沉悶的空氣快要凝結(jié)成塊時，外面走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諾諾心念一動，立刻起身。她拉開門，正看到一群白大褂簇擁著醫(yī)療設(shè)備魚貫而入隔壁房間。

路明非醒了？

她下意識就想跟過去，腳步剛邁出，可就在這時，她的視線無意間捕捉到了斜對角的房間，那是走廊盡頭的化驗室。

門虛掩著，顯然是剛才那群醫(yī)生跑得太急，忘了關(guān)上。

一種莫名的直覺攫住了她，她腳步鬼使神差地轉(zhuǎn)了個彎，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化驗室的門。

踏入化驗室的瞬間，一股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瞬間打了個寒噤。

這里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恒低溫的環(huán)境與外面病房的常溫形成鮮明對比，嗡嗡作響的大型制冷設(shè)備是背景噪音的主旋律。

化驗室冰冷的白熾燈光打在金屬儀器上，泛著無機質(zhì)的寒光。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不知名試劑混合在一起的，說不上來的復雜氣味。

目之所及，是排列整齊的精密儀器，高速離心機停止旋轉(zhuǎn)后露出的透明轉(zhuǎn)子孔洞，恒溫水浴鍋冒著微弱熱氣，還有各種管道連接著形色各異、盛放著不明液體的試管和培養(yǎng)皿，幽藍、淡綠、橙黃的溶液在慘白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澤。

整個空間都彌漫著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諾諾對這些儀器一竅不通，目光快速在上面掃過，最終落在一張被隨意放在最外側(cè)操作臺上的打印紙上。

她本來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但下一秒，她的呼吸驟然停滯！

指尖仿佛被凍住，她猛地抓起那張紙，眼睛死死釘在上面，瞳孔因極度震驚而急劇收縮。

燈光下，諾諾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血色，震驚、難以置信、巨大的驚駭，還有一絲壓也壓不住的恐慌，像打翻的顏料盤在她眼底劇烈翻涌混合。

她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那張紙，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紙張甚至被她的指甲摳破了幾處，發(fā)出細微的撕裂聲。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幾秒，諾諾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

她快步走到房間內(nèi)側(cè)唯一一臺電腦前，顯示器幽幽亮著，屏幕保護程序是無垠的星空。

諾諾輕點了一下鍵盤，居然沒有密碼，她怔了下，但隨即立刻打開桌面上的電子病歷系統(tǒng)。

光標在搜索框快速閃動，諾諾敲出“路明非”三個字。

回車鍵落下的瞬間，路明非的電子病歷檔案幾乎同步跳了出來，密密麻麻的信息填滿了屏幕。

諾諾沒有細看，她的視線精準地落在姓名欄下方的某個位置，僅僅停留了半秒。然后，她毫不猶豫地點下打印按鈕。

旁邊那臺激光打印機低吟著啟動，亮起的紅燈像危險警告。齒輪轉(zhuǎn)動，滾燙的墨粉在紙張上刻出溫熱的文字，不一會兒，一張帶著溫度的A4紙緩緩從出紙口滑出。

諾諾一把抓起這張尚有余熱的紙，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不再看化驗室里任何冰冷的儀器一眼，轉(zhuǎn)身快步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她徑直走向路明非的病房，門開著，里面擠滿了穿著白大褂的身影。

那個不久前還板著臉，用近乎審訊的語氣問她“是不是感覺腦子里有兩個人打架？”的花白頭發(fā)老醫(yī)生，此刻正站在路明非床邊，彎著腰，臉上堆滿了和煦得近乎慈祥的笑容，聲音輕柔得能滴出水來。

“……感覺怎么樣？頭還暈不暈？傷口疼得厲害嗎？別擔心，一切都好，好好休息最重要……”

這副“慈醫(yī)”嘴臉，看得諾諾心頭火起。好一個判若兩人！她心底冷笑一聲。

醫(yī)生們在里面忙碌著，各種儀器發(fā)出的單調(diào)滴答聲透過門縫傳來。中間偶爾夾雜著一兩句問詢，路明非的應答聲調(diào)雖然不高，卻透著一股……欠揍的生命力？

“還行還行，就是感覺餓得能啃下一頭牛……”

“疼？嘶，不碰還好，您這一按還真有點……”

諾諾靠在病房外的墻壁上，抱著手臂聽了兩耳朵。

這家伙中氣聽著比她都足，哪像剛昏迷了快一周才醒的重傷員？倒像是剛打完球出了汗有點虛脫的愣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