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如未凝固的乳脂,將勛府的青石板路浸得發亮。沈云姝一襲鴉青緞面斗篷裹著玲瓏身形,鬢邊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顫,在她耳畔投下細碎的光影。侯夢將勛握著韁繩的手掌沁出薄汗,兄長那句“路上照應嫂嫂”還在耳邊回響,目光卻不自覺追隨著她踩著丫鬟捧著的錦緞踏凳,蓮足輕點上馬車的姿態。
車隊行至城郊,驟雨忽至。豆大的雨點砸在油紙傘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一輛歪斜的木車突然從街角沖出,車上堆滿發霉的糧袋,車轅與將勛的馬車轟然相撞。木車劇烈搖晃,幾袋糧食滾落,濺起滿地泥水,而駕車的流民少年被甩出老遠,在泥地里掙扎著爬不起來。
“瞎了眼的賤民!”侯府的護院提著馬鞭沖上前,揚起的鞭梢在雨中劃出凌厲的弧線。少年像只受傷的獸般蜷縮著,他那件補丁摞補丁的單衣早被雨水浸透,緊貼在嶙峋的骨頭上,凍得發紫的嘴唇不住顫抖。身旁白發蒼蒼的老嫗死死護著懷中啼哭的嬰孩,脖頸處潰爛的傷口混著雨水血水往下淌,在泥地上蜿蜒出暗紅的痕跡。
“大人饒命啊!”少年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渾濁的雨水混著淚水從他凹陷的眼窩里涌出,“我們三天沒吃東西了,車軸斷了...實在走不動道兒...”他哆嗦著舉起布滿凍瘡的手,指甲縫里嵌滿黑泥,“求您行行好,這車上的霉糧是拿去喂牲口的,我們...我們實在沒辦法了...”說著,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點點血沫。
將勛掀開簾子,看見少年單薄的脊背隨著咳嗽不停起伏,單薄的衣料下,肋骨根根分明,像是隨時會刺破皮膚。少年察覺到有人注視,抬頭的瞬間,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恐懼與絕望,隨即又變成了麻木的祈求:“您要打要罰都行,只求給我們一條活路...這孩子才三個月大,沒奶吃...我愿意為大人當牛做馬”他哽咽著看向老嫗懷中的嬰孩,聲音愈發微弱,“老母親的藥也斷了,我們...我們真的活不下去了...”護院厲聲喝道,就你也配,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腌臜樣子。
將勛心頭猛地一揪,抬手止住護院:“罷了。”說著解下腰間錢袋,摸出一錠二兩重的元寶,“拿去吧,修好車趕緊走。”
少年瞳孔猛地收縮,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老嫗“噗通”一聲跪在泥水里,磕頭磕得額頭鮮血直流:“貴人!活菩薩啊!”周圍聚攏的流民們也紛紛伏地,此起彼伏的謝恩聲里,將勛看見人群中一個清瘦的少年死死盯著自己,那雙眼睛像淬了火的鋼,在雨幕中泛著奇異的光。
沈云姝不知何時掀開了自己的車簾,目光掠過將勛肩頭洇濕的衣料,又看向他攥著錢袋的手。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二郎的車怕是撐不住了。莫要著了涼,與我同乘吧。”
“這...不合禮數。”將勛下意識推辭,心跳卻快得驚人。沈云姝輕笑一聲,腕間銀鈴清脆作響:“長嫂如母,難不成要我以長輩身份強令你上車?”不等他再開口,丫鬟已麻利地牽來馬匹,將他扶下破損的馬車。
踏入沈云姝的馬車,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沉水香與雨水的氣息。沈云姝膝上攤著半卷《金剛經》,泛黃的紙頁被雨水洇出淡淡的水痕。將勛局促地坐在對面,目光剛落在她垂落的發梢,就見她指尖捏起絹帕,輕輕拭去他下頜未干的雨珠,動作自然得仿佛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當心風寒。”她的呼吸掃過他發燙的耳垂,將勛感覺喉嚨發緊,連道謝的聲音都變得沙啞。
馬車碾過積水的道路,發出喑啞的嗚咽。沈云姝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是幾塊桂花糕,蜜色的糕點上還沾著細碎的金箔。“今早廚房新做的。”她用銀簽挑起一塊,遞到將勛面前時,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間翡翠鐲子與車壁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今天出發的又早,怕是早飯也沒好好用。”
將勛望著她纖長的手指,喉結動了動,終究接過糕點。入口甜膩的滋味里,混著若有若無的蘭草香,讓他想起昨夜夢中縈繞的氣息。“嫂嫂如何看待當下時局?”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卻見沈云姝望向車窗外雨幕的眼神變得悠遠。
“你可知云中帝國木蘭出征前,總愛折一枝白梅別在盔纓?”她指尖摩挲著《金剛經》的卷邊,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什么,“世人只道她英勇,卻不知她寫下‘愿逐月華流照君’。馬車突然顛簸,她伸手扶住車壁,卻不小心帶落了頭上的步搖,珍珠墜子正巧落在將勛膝頭。
將勛拾起步搖,金屬的涼意卻比不上掌心的灼熱。沈云姝耳尖通紅,伸手來取時,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車外炸響一道驚雷。“浮屠塔九層經文,終究困不住人心。”她忽然轉開話題,接過步搖別回發間,動作卻比平日笨拙許多,“二郎施舍流民時,可曾想過,這些人或許明日就會被抓去修建佛塔?”
將勛望著她眼底轉瞬即逝的悲憫,忽然想起方才流民少年攥著元寶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們需要的不是施舍。”他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是能活下去的路。”沈云姝聞言輕笑,眼中卻無笑意,“所以我說,二郎心里裝著比浮屠塔更高的慈悲。”
雨愈發猛烈,將勛望著模糊的浮屠塔輪廓,塔身流轉的佛光在雨幕中扭曲成詭異的光暈。沈云姝低頭誦經的側影被燭光勾勒,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他掌心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而那個流民少年烙在記憶里的目光,此刻卻與沈云姝話中的嘆息重疊,攪得他心口發疼。
看向窗外,人人手里都有念珠,句句都慈悲,確是自身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