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蔚藍科技”大樓的玻璃幕墻在午后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冰塊。羅牧站在樓下,感覺自己的心情比這棟大樓的陰影還要沉重。他捏著那份薄薄的、幾乎沒被翻動過的簡歷,指尖冰涼。
“很抱歉,羅先生,”面試官那張公式化的臉仿佛還浮現在眼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你的專業背景和我們這個‘深海環境數據分析助理’的職位要求,契合度……還有待提高。我們更需要有直接項目經驗,尤其是格蘭陵海域勘探數據解讀經驗的候選人。”
“格蘭陵海域”幾個字像針一樣扎了羅牧一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起了昨天新聞里那艘失聯的遠望號,還有那雙深深刻在他腦海里的、冰冷燃燒的黃金瞳孔。
“我……我學習能力很強,對深海領域很有熱情……”羅牧當時的辯解蒼白無力。
“熱情很重要,但經驗是硬指標。”面試官打斷了他,語氣禮貌卻不容置疑,“感謝你對我們公司的關注,請繼續努力。”
電梯門在身后關閉,隔絕了那個充滿壓抑和挫敗的空間。羅牧站在喧囂的街道上,周圍是行色匆匆的白領、轟鳴的汽車和嘈雜的人聲,他卻感覺自己像個被剝離出來的孤島。面試失敗的沮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本就因為深海新聞而繃緊的神經。那份簡歷,他最終沒有扔進垃圾桶,而是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仿佛這樣就能暫時掩蓋住那份難堪。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在喉嚨里滾了滾,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苦澀。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渾身發冷。口袋里那點可憐的積蓄在提醒他,下一份房租和生活費的壓力就在眼前。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把腦子里亂糟糟的念頭和那股莫名的、深海帶來的心悸壓下去。
他記得離這里幾條街,穿過一個老舊的住宅區,有一個小小的濱海公園。不是那種游客如織的熱門景點,只有幾排長椅,一片不大的草坪,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和一望無際的海。那里足夠安靜,足夠讓他對著大海發會兒呆,或者對著礁石吼兩嗓子發泄一下。
打定主意,羅牧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外套(盡管天氣并不冷,但他就是覺得有股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埋頭匯入了人流,朝著遠離市中心繁華的方向走去。
街道逐漸變得狹窄,兩側是有些年頭的居民樓,墻面斑駁,晾曬的衣物在微風中飄蕩。喧囂漸漸被一種市井的、帶著煙火氣的寧靜取代。羅牧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點,但那份深沉的沮喪和揮之不去的深海陰影依舊如影隨形。他低著頭,盯著自己腳下磨損的鞋尖,機械地邁著步子。
就在他即將拐進通往公園的最后一條小巷時,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
那身影出現得很突兀,仿佛是從巷口的陰影里直接“流”出來的。羅牧心神恍惚,根本沒注意前方,肩膀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呃!”羅牧被撞得一個趔趄,向后退了半步才穩住身形。對方的力量出乎意料地沉穩。
“抱歉。”一個低沉、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沒什么溫度。
羅牧下意識地抬頭。對方戴著寬檐的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灰色的風衣領子豎起,更添了幾分神秘和疏離。正是昨天在“老船長”餐館外,那個目光銳利如鷹的男人!
男人似乎也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眼神在帽檐的陰影下飛快地掃過羅牧的臉龐和頭發,隨即微微頷首,沒有停留,徑直與羅牧錯身而過,步伐穩健地朝著羅牧來時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了稀疏的人流中,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快得只有兩三秒。羅牧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眼睛,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寒意從那匆匆一瞥中掠過,讓他心頭又是一緊。肩膀被撞的地方傳來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拉扯感,像是有幾根頭發被輕輕帶了一下。
“走路不長眼啊……”羅牧揉著肩膀,低聲嘟囔了一句,心里本就郁悶,此刻更是煩躁。他只當是個趕路的怪人,沒心思深究。深海怪物的幻影和面試失敗的打擊占據了他全部的心神,這點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就被他拋在了腦后。他甩甩頭,仿佛要把所有的不順都甩掉,繼續朝著公園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剛走出小巷,踏上通往公園的林蔭小道時,異樣的感覺開始悄然滋生。
起初是視覺上的細微錯亂。
小道旁栽種著一些低矮的觀賞灌木。羅牧無意識地掃過一片葉子,那片葉子在陽光下的脈絡紋路,有那么一瞬間,似乎扭曲成了某種……魚鱗般的紋路?閃爍著微弱的、金屬般的冷光。
羅牧猛地停住腳步,用力眨了眨眼。
再看去,葉子還是普通的葉子,脈絡清晰,綠意盎然。剛才那詭異的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他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神經衰弱了。
他繼續往前走。海風帶著咸腥味吹拂過來,比在市區里更加強烈。幾只海鷗在低空盤旋,發出“歐歐”的鳴叫。羅牧的目光追隨著其中一只俯沖下來的海鷗。
就在那海鷗即將掠過他頭頂的瞬間,羅牧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清晰地看到,那只海鷗圓溜溜的黑色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光芒!不是陽光反射的那種亮,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冰冷,帶著一種非生物質感……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羅牧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什……什么東西?!”他失聲驚呼,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差點絆倒。
空中的海鷗似乎被他的聲音驚動,發出一聲更加尖銳的鳴叫,猛地振翅高飛,迅速融入了其他海鷗的行列,再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只。
羅牧站在原地,心臟狂跳,額頭上瞬間沁出了一層冷汗。他死死盯著那群盤旋的海鷗,試圖找出剛才那只異常的家伙,但每一只看起來都普普通通,黑色的眼睛里只有鳥類特有的警惕和茫然。
“幻覺……又是幻覺……”他大口喘著氣,試圖說服自己,“壓力太大了……該死的面試……該死的深海新聞……”他反復念叨著,像是在念誦某種驅邪的咒語。但內心深處,那份被強行壓下的恐懼如同墨水滴入清水,正不可遏制地擴散開來。
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幾乎是小跑著沖向公園的方向。他需要開闊的空間,需要看到大海,需要證明自己真的只是產生了幻覺!
林蔭小道的盡頭就是濱海公園。公園很小,只有零星幾個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羅牧的目標是那道延伸到海里的、由巨大水泥塊壘成的防波堤。那里視野最好。
他快步穿過草坪,無視了腳下小草被踩踏時發出的細微呻吟(這聲音在他高度緊張的神經里,似乎也帶上了一種詭異的黏膩感)。就在他踏上通往防波堤的碎石小路時,腳下的觸感再次讓他汗毛倒豎!
腳下的瀝青路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有那么一瞬間,仿佛不再是堅硬的固體,而是變成了某種……粘稠的、深黑色的液體?路面反射的光澤扭曲著,蕩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像極了深海涌動的暗流!
更可怕的是,在那“液體”般的路面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模糊的、長著無數觸手的陰影輪廓在下方蠕動!
羅牧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猛地跳開,驚恐地低頭看去。
路面平整、堅硬、干燥。剛才那驚悚的一幕仿佛從未發生過。只有幾顆被他踢飛的碎石滾落到旁邊的草地上。
“夠了!夠了!”羅牧幾乎要崩潰了,他抱著頭,痛苦地低吼。連續出現的詭異幻覺已經超出了他能用“壓力”和“疲憊”解釋的范圍。那種被無形之物窺視、被深海夢魘纏繞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不敢再停留,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上了防波堤。
冰冷、帶著咸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得他衣服獵獵作響,也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絲。他終于站在了防波堤的盡頭。
眼前,是遼闊無垠的大海。
天空不知何時堆積起了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海平線上方,讓整個海面呈現出一種壓抑的、鐵灰色的調子。海浪不再是溫柔的碧藍,而是翻滾著渾濁的灰白泡沫,一波又一波,帶著沉悶的轟鳴,狠狠撞擊在腳下的水泥巨塊上,碎成萬千冰冷的水珠,濺濕了他的褲腳。
空氣中彌漫著風暴來臨前特有的、潮濕而沉重的氣息。
羅牧扶著冰冷的防波堤邊緣,大口呼吸著帶著海腥味的空氣,試圖用眼前的真實景象驅散腦海中的幻象。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扭曲的樹葉、發光的鳥眼和液化的路面。他看著翻滾的海浪,聽著震耳欲聾的濤聲,感受著腳下巨物被海浪沖擊時傳來的、細微卻真實的震動。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語,聲音被海風吹散。
他望向海平線,那片灰暗的天空與翻騰的海水交接之處。大海依舊浩瀚,依舊神秘,但也似乎……更加危險了。遠望號的失聯點,格蘭陵島的方向,就在那片鉛灰色云層的籠罩之下。新聞畫面里那雙黃金瞳孔,如同幽靈般在他眼前晃動。
他閉上眼,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嗡鳴聲,仿佛從極深的海底傳來,穿透了海浪的咆哮,直接鉆進了他的耳膜深處!
那聲音……和新聞里遠望號最后傳回的、充滿干擾的音頻片段中,那令人心悸的低頻震動,何其相似!
羅牧猛地睜開眼,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那片灰暗的海平線。
就在他睜眼的瞬間,一個巨大的、模糊的陰影輪廓,似乎在那遙遠的海天交接處一閃而過!速度快得如同幻覺!而就在那陰影輪廓的中心,兩點微弱的、卻冰冷刺骨的黃金色光芒,如同深淵中睜開的眼睛,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和海霧,遙遙地、漠然地……注視著他所在的防波堤!
“啊——!”羅牧再也無法抑制,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踉蹌著后退,差點從防波堤上跌落下去!他死死抓住冰冷的護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不是幻覺!
那絕對不是幻覺!
有什么東西……在深海里……在看著他!
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面試失敗的沮喪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對未知恐怖的巨大戰栗。他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了深淵的邊緣,而深淵之下,那雙燃燒著黃金火焰的巨瞳,正緩緩上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防波堤的。雙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公園里的一切聲音——孩子的嬉鬧、老人的閑聊、海鷗的鳴叫——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腦海中那雙揮之不去的黃金瞳孔。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公園邊緣的一張長椅旁,渾身脫力般地癱坐下去。冰冷的木椅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他卻毫無所覺。他雙手抱頭,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也隔絕那深入骨髓的恐懼。
風暴的氣息越來越濃,鉛灰色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海浪的咆哮聲也變得更加狂暴,如同某種巨獸在深海中發出的沉悶低吼。
羅牧蜷縮在長椅上,像一只受驚的、被世界拋棄的小獸。他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平凡的世界,在他眼前,正裂開一道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之下,是涌動古老恐怖的洶涌暗流。而他,這個剛剛遭遇人生挫折的普通青年,似乎已經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到了這條裂隙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不知道,就在他沉浸在無邊恐懼中時,在他剛才走過的林蔭小道的入口處,那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正靜靜地站在那里,鴨舌帽下的目光銳利如鷹,穿透人群,精準地鎖定在防波堤盡頭那個蜷縮的身影上。他緩緩抬起手,指間捻著幾根在陽光下顯得極其普通的黑色短發。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了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