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終于放進(jìn)了堂屋，新的問題卻又出來。

“老人的壽衣還沒換，還有潔身，遺容也沒做，得先把這些流程走完，才能放進(jìn)去，放進(jìn)冰棺后，就不要再動老人的遺體了。你們手機(jī)里有沒有老人的相片，去鎮(zhèn)上找家相館，把遺像做出來。”周江細(xì)數(shù)著需要落實(shí)的事，估計他也沒想到這家人連這些都沒有準(zhǔn)備。

牛紅梅顫抖著手翻看著壽衣的款式，嘴角向上牽動著：“媽節(jié)約了一輩子，去那邊不能穿得太差！”

喪葬公司的人將蓋在吳秀蘭身上的那塊白布掀了起來，仿佛像是打開了囚禁惡魔的門，人群如退潮的海水轟然潰散。唐雨涵剛剛進(jìn)屋收拾東西的時候，順手將微型攝像機(jī)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正好記錄下了這荒誕的瞬間。

院里的人要么站退到了院子外外面，要么涌擠進(jìn)了堂屋里進(jìn)而，人人臉上都露著怯意，小院里瞬間便只剩下唐雨涵和她父母，以及喪葬公司的人。

牛紅梅在見到吳秀蘭毫無生氣且已開始長尸斑的臉時，情緒再次失控，直接撲了過去：“媽……媽……我回來看你了，你起來看我們一眼啊……”

周江指揮著唐強(qiáng)：“趕緊把她拉開，別讓眼淚掉在先人身上，不吉利！”

唐雨涵原本以為自己會害怕不敢看，但當(dāng)外婆那張熟悉而陌生臉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竟然一點(diǎn)怯意都沒有。她只想靠近一點(diǎn)，再靠近一點(diǎn)。認(rèn)認(rèn)真真的再看外婆一眼，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血脈親情吧。

唐雨涵將攝像機(jī)的鏡頭拉近，鏡頭里年輕的男入殮師輕輕擦拭著吳秀蘭滿是皺紋的臉，即使完全失去了生機(jī)，干枯的皮膚上尸斑和老年斑重疊，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外婆完美的鵝蛋臉臉型，和高挺的鼻梁。而牛家三姐妹都遺傳了外婆的骨相個個都是美人痞子。

入殮師脫掉吳秀蘭身上舊衣服，開始替她擦拭身體。這個動作與唐雨涵記憶中母親給癱瘓病人翻身擦背的姿態(tài)完美重疊，唐雨涵不禁在心里自問母親有沒有為外婆這樣擦拭過身子。

最后入殮師動作嫻熟地替吳秀蘭穿好牛紅梅精心挑選的繡著吉祥圖騰的緞面壽衣，剛剛從她身上換下來的舊衣服就這么被丟在地上，里衫袖口上還有兩個洞，生前穿著破爛衣，死后卻華衣加身，這情景不免讓人覺得有些諷刺。

喪葬公司的人將靈堂進(jìn)行了布置。但孝子花圈得兒女們自己買。牛紅梅還要和喪葬公司決定后面的事根本走不開。

“要不，我去買吧？”唐雨涵輕聲說道。

“你？會嗎？”牛紅梅第一時間提出了質(zhì)疑，但很快又說道，“去吧，你總要學(xué)著做點(diǎn)事了。但要買純白的孝子花圈回來，別買錯了，五十塊以內(nèi)的就可以，記得是純白的！”牛紅梅叮囑了三遍要純白的孝子花圈才讓唐雨涵出了門。

古鎮(zhèn)不大，賣紅白喜事物品的店就在街頭，沒有門頭，店門口左邊放著花圈、紙錢等喪葬用品，右邊掛著各種喜字、燈籠、彩帶等喜慶用品，仿佛把人間的喜怒哀樂都濃縮于這方寸之間。

店主見唐雨涵說要孝子花圈，眼神在唐雨涵臉上打量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是大妹牛軌……哦，現(xiàn)在叫紅梅了，的女兒吧？”

唐雨涵沒想到店主會突然提起自己的母親，想來是認(rèn)識母親的人，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都長這么大了啊，聽說你是拍電影的，就用這機(jī)器拍嗎？最近都拍了些什么？”雖然唐雨涵是來買花圈的，但是估計店主見慣了生死并未覺得這是一件悲傷的事，反倒很熱情地和唐雨涵聊天，并興奮地將頭往攝像機(jī)鏡頭前湊。

唐雨涵是信I人，不擅長聊天，但店主都這么問了又不好意思不搭理。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你外婆說的啊，有一次你拍了個作品要參加什么比賽，需要在網(wǎng)上投票，她逮著人就讓人家給你投票。她還老夸你，說你了不起呢！”

因?yàn)閷W(xué)業(yè)需要，唐雨涵在校期間的確參加過幾次這樣的比賽，但是她自己都未曾在朋友圈里拉過票，更不可能給外婆說過。唐雨涵無法推測出在鄉(xiāng)下的外婆是怎么知道的此事的，而且還到處為自己拉票。腦海里禁不住閃過小院里外婆蒙著白布的尸體影像，心里不免有些凄凄然。

“你外婆啊可盼著你們回來看她了，我讓她打電話叫你們回來，她又說你們都忙，不耽誤你們，她一個老太婆沒什么好看的，這老年人都是這樣的，總怕給子女們添麻煩。”

話匣子一打開，店主便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唐雨涵對外婆的確了解得不多，兒時過年回來大多都和小舅舅牛陽一起在小院里打鬧，長大后雖能在屋里坐坐，但也都在刷手機(jī)，和外婆始終有一種疏離感，所以不知道怎么接店主的話，只能“嗯”“啊”地應(yīng)著。

唐雨涵沒按母親的要求買五十元以下的，而是買了一個一百五十元的大花圈，還買了二套孝被，店主一個勁地夸她孝順。唐雨涵將花圈扛在肩上，竹骨架隨著步伐咯吱作響，恍若馱著座移動的祭壇，一路上倒引來不少目光。在路過一個小麻將館時，唐雨涵聽到后面?zhèn)鱽砀`竊私語：

“吳老太婆苦了一輩子，結(jié)果兒女沒一個孝順的，死了倒是大操大辦了。”

“聽說他們家老三在外頭（外面）發(fā)了大財，不做這些哪個（誰）曉得（知道）她發(fā)財了呢，有錢人要面子的嘛。”

“噓…要我說還是老大最毒，當(dāng)年和她媽差點(diǎn)都動刀子了，回來哭得那叫一個動情……”

聽到有人提到了自己母親，唐雨涵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去，話聲卻瞬間消失了，只傳來麻將牌噼里啪啦的傾覆聲，混著刻意提高的“二筒碰“，將那些未出口的往事永遠(yuǎn)砌進(jìn)了牌墻深處。

唐雨涵只好悻悻轉(zhuǎn)過身去，可當(dāng)她剛轉(zhuǎn)過去，那些閑言碎語便又傳進(jìn)了耳朵里。

“聽王麻子說鎮(zhèn)上的幾家一條龍都沒看上，請了區(qū)里最好的喪葬公司。”

“我曉得（知道）你們說的那家，光那個恒溫冰棺一天就要上千塊，吳老婆活起（活著）的時候恐怕都沒有睡過這么好的床吧。牛家這幾個女兒，這回還舍得呢。”

“呸！一家子人都冷血得很，上回我屋頭想修新房子，找她們借點(diǎn)錢都說沒有。”

“所以我才說假得很呢，都是做樣子給外人看的。”

“老大一家回來得這么積極，我看還不是為了吳老太婆那點(diǎn)財產(chǎn)。”

咣，唐雨涵用力踢翻了麻將館門口擺著的一根爛木條凳。

里面的人聲才住了嘴，抬起頭來看著扛著碩大花圈緊繃著一張的唐雨涵。

唐雨涵恨恨地瞪了她們幾眼才轉(zhuǎn)身離去，剛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回過頭沖著麻將館的方向猛“呸呸呸”地吐了幾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