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在叉路分道揚鑣。
夏臨帶著假季應奇回大理寺,臨水縣衙那邊有刑部護送,加之殺手姑且以為已完成任務,理應不該有什么差池。
季有然回到部中準備接受尹尚書的詰責。
沈硯則跟隨兩人去牙行。
幾日未歸,牙行中似蒙了一層淡淡的塵。
長福點了燈,又拂了拂凳面,讓他二人上坐。
蘇昭以前其實是有些潔癖的。
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一言一行都被簇擁服侍。
況且她還有貼身婢女舒儀。
舒儀是管事的女兒,家生子,曾是母親的婢女,大她四五歲,母親過世后便轉而服侍她。
后來管事病故,父親性子孤傲念舊,選的人皆不合意,慢慢就由舒儀當起家。
說是婢女,亦是管事。
舒儀性情穩重得體,舉家都不敢管教的大小姐,也能溫聲勸誡。
亦友亦姐亦母。
只是后來那夜,舒儀跪在她面前,強行和她換了衣衫,將她壓在已死的仆從身下,用血抹滿她的臉。
而后推開門,一步步走向深處火海。
最后的視野中,扶著門扉回望的女子,眼里盈滿淚水,唇邊卻是帶著安撫的笑意。
在被父親責罰而委屈時,
在因母親過世而哀慟后,
在為情所困的迷茫間,
舒儀都是這么笑著望她。
仿佛只要有舒儀在就萬事可安。
然而天幕撕裂一道光閃。
她從昏迷中驟然醒來,猛然伸手,想拉住那漸遠的身影。
卻已不在家宅,而是身埋累累殘尸間。
污泥血瘀沁透,腐肉斷骨橫錯。
萬千雨線似銀針刺入殘破而灼熱的皮膚。
從那后,她的潔癖之癥就改了。
蘇昭忽然陷在了萬千情緒間,一時怔忡在原地。
沈硯連喚了她兩聲,她才抬頭。
一燈之隔,燭火葳蕤,淺金光暈順著他溫潤的眸,清削的頜線流淌。
眼前人仍是當年模樣,而她卻從骨至肉都尋不到一似曾經痕跡。
她霍然起身,“我這便去取解藥?!?
解藥藏得隱蔽,她和長福好一通翻找才尋到。
等拿著解藥出來,沈硯手肘架在桌案,撐著額角,微闔雙目,似是入眠。
連日奔波與緊繃,饒是蘇昭已是靠心力強撐,況且他還帶傷。
目光不覺盯在他的胸前,這才注意,竟真的有絲絲血跡滲出。
想來是與埋伏之人交手時掙開。
可剛剛他行事言語一派自如,全然不見分毫端倪。
難道這人真沒有痛覺嗎?!
蘇昭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于心不忍地又取了止血的傷藥和布帶,輕聲走到他近身,半蹲下,打算替他擦換。
卻猛然被突伸的手扼住喉嚨,沈硯瞬時睜開的眼如出鞘的劍,殺氣擦過,卻在看清來人后驟收。
“蘇掌柜?”
蘇昭捂著脖頸咳了幾聲,手中之物撒了一地。
沈硯循聲看去頓時明白,忙道:“抱歉,多年習慣,一時失察,蘇掌柜見諒?!?
蘇昭沒好氣道:“隨手殺人的習慣嗎?”
沈硯俯身將藥物盡數撿起擺到案幾,溫聲解釋道:“這幾年因辦些小案遇過幾次暗算,有人突然靠近時總有些下意識的動作?!?
蘇昭隨口道:“大人這幾年在邊陲之地不都忙著治水平亂,還辦過案子?”
沈硯手下動作一滯,抬眼看她,似笑非笑,渦旋淺現,“蘇掌柜對我的行事倒是了解?!?
不好!
蘇昭心中暗嘆,面上神色不變,“大人在荊州治過水,民女出身荊州,自然聽過大人美名。”
其實蘇昭只在買這身份時,短暫停留荊州。
也曾想過在荊州住些時日將這身份做實,誰知竟趕上暴雨連天,堤壩豁然沖潰。
百姓遭災,家園盡毀,食不果腹。
蘇昭和長福混在流離失所的難民中,蜷縮街頭,渾身淋透。
那時長福帶傷,當夜就發起了高熱,整個人不停打擺。
偏又貪官橫行,救災的物資藥材遲遲扣押不放,貪官親眷卻在自家藥坊高價叫賣。
若有憤恨百姓圍攻,便被護衛蠻力格擋。
可長福病情不能再等,迷離中叨念著胡話,盡是讓她快逃一類。
蘇昭走投無路,握了袖劍,趁夜色潛入了藥坊偷盜,大不了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誰知剛摸到裝風寒藥材的箱柜,便聽有護衛推門的聲音。
蘇昭慌忙將藥藏在懷中,三步躥作兩步貓進柜底的空隙中。
幾乎同時,火光晃過,來不及關的柜門搖搖晃晃。
護衛頭領兇厲高喝:“進賊了,給我搜!”
腳步聲漸近,一雙腿已然停在面前。
蘇昭捂緊嘴,死命握住劍柄,只等那人若俯身便馬上出手。
然而忽然堂外傳來一陣喧囂,頭領猶豫間,闖進來的護衛急促道:“不好了,有隊官差來砸咱們藥坊!”
待所有人都魚貫跑出,外面金戈交擊之聲漸起,蘇昭才爬出,順著后窗飛速跳出,頭也不回沒命地跑。
當夜,灌了藥的長福終于退熱,雖還迷迷糊糊,但已有要醒的跡象。
第二日蘇昭是被百姓歡呼之聲驚醒,攔了位路人才知,那貪贓枉法的貪官已被京城來的官人一劍斬殺,藥坊也是京官帶著攻陷,還當街道:“發民難之財者,斬!”
蘇昭禁不住問:“是哪位官人?”
路人思索,“叫什么來的?”
又一路過的隨口應:“官人姓沈,好像叫沈硯!”
霍然而下的雷聲轟鳴。
蘇昭在又澆下的雨中驀然未動。
待兩日后長福徹底清醒,他們火速離開了荊州。
后來的消息都是靠口口相授得來。
所以她對荊州并不熟識,只是脫口了不該說的,只能硬著頭皮找補。
“蘇掌柜既然聽過我治水之事,想必也在永離縣附近留居過,那怎么會答不出我問的那句當地鄉語?”沈硯目光淺淺掃她。
“我……”蘇昭語塞。
“蘇掌柜莫怪,我也是多年審案習性,既已與蘇掌柜結為同盟,便不該生疑?!鄙虺巺s忽然收鞘。
似本已將獵物驅入樊籠的獵手,忽然敞開了籠門。
蘇昭怔忡。
他又笑道:“還請蘇掌柜不計前嫌,為我治傷?!彼麑⑺幤肯蚯巴屏送啤?
猜不透他葫蘆里的那味藥,只好先涂好面前這味。
蘇昭將藥拿過,先一步背了身,“煩請大人解衣。”
一陣衣料之聲,沈硯輕聲道:“勞煩掌柜?!?
蘇昭回身,他卻是以背示之,剛要發問,又馬上收聲。
他背上一道血痕醒目,應也是剛剛箭簇擦過,夜色遮掩,竟誰也未察。
她將燈舉近了些,這次卻是禁不住脫口驚呼。
之前上藥都只是正面圍裹,如今突見他后脊,挺得筆直,卻是陳痕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