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神色肅然,走近了,看著所謂季應奇眉上淺淡的紅印。
即便如此,他依然問季有然:“你能確定這當真不是季應奇?”
季有然嘆息一聲,“雖然我往日不愿多看這人渣一眼,但我能確定,他不是。”
蘇昭道:“可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何?”
“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認為,季應奇真的死了,而徹底終止一切探查。”沈硯道:“因為他們太過急于定了季應奇死罪,想到了我,或者是他人,或許會有疑慮,因此設計一出略為粗淺的在刑場的偷梁換柱把戲。
畢竟打消一個人疑慮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懷疑既被坐實,卻有偏頗。
就如同前幾日蘇掌柜在城門時,第一次與守城衛的欲蓋彌彰。
坐實了我的猜疑后,將這個假的柱子除去,我再去勘驗真偽的可能性便幾乎為無。
之后無論是將那真柱子運走,或是另有他用,都不會有任何追擊與阻力。
這道謎題暫且解通,卻還有數道未解。比如。”他轉頭盯住蘇昭,“蘇掌柜為何要將那張寫了'蘇氏牙行'的字條放置在我的桌案,為何放了獄中那把火,最后,蒙混而逃,帶著這假季應奇來到此處,欲行殺意,又是為何。”
蘇昭的驚諤隨轉即逝,她目光偏移,未與沈硯交匯,不知在思量什么。
許久,抬起眼簾,月輝與暗影在她眸中輪轉,似是終于下了決心般,“其實季大人追來,我便猜到了沈大人或許已知曉大概,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隱瞞。”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一次,都因為我接的另一樁委托——讓季應奇死。”
這回輪到沈硯驚詫,“委托者是何人?”
“委托者,是淮水樓那個與撫瑤姑娘交好、三番五次在獄中鬧騰的小雜役。”
那是淮水樓命案事發后的一個清晨,消息終于散到了他們這個稍顯隱僻之處。
蘇昭與長福開張時便聽到街頭巷尾在議論紛紛,說是淮水樓的花首撫瑤被季尚書家的大公子殺害,季大公子被和那花首有風月糾葛的沈少卿帶走。
蘇昭扶著門扉的動作一滯。
不曾想會在如此情境聽到這個名字。
長福以為是她開門被阻,想出手幫推,卻忽然驚呼:“東家,咱們門后那一團是什么東西!”
蘇昭循聲看去,竟是個個頭不大的人,頭戴氈帽,蜷在那兒,像朵蘑菇。
周圍常有乞兒躲避,夜里若看見,蘇昭能收便收上一夜。
可畢竟日上三竿,還要做生意,因此她上前,拍了拍那團人,想讓他挪到別處。
蘑菇應聲抬頭,露出的是一張白凈稚嫩的臉龐。
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蘇昭心有不忍,溫聲道:“來店中吃口熱食再走。”
“我不是來討飯的!”姑娘清醒過來,梗起脖頸,“我是來托事的!”
蘇昭與長福對望一眼。
“我知道你們牙行想要私相委托得熟客介紹,我是大理寺的雜吏李業……不對,邱寶的鄰居,你們救過他的命,也一定能承我的事兒。”姑娘攤開手掌,里面有張字條,“這是他給我寫的擔保。”
那是牙行接的一樁妓館的生意,邱寶便被混在待選的小倌隊里。
可他并非甘愿,而是被仇家下了迷藥,幸得蘇昭識出不對,才讓他免遭禍難。
還幫他洗凈了身世,入到大理寺當仆吏,也成了蘇昭在大理寺的暗樁,為她傳遞官家訊息。
李業是邱寶之前的名字,小姑娘能脫口,顯然關系非凡。
蘇昭爽快笑道:“既是小邱的朋友,自然不在話下,姑娘有什么托愿,直說便是。”
對方大不過及笄年歲,想來就是個家長里短的委托。
誰知,那姑娘踏一步湊近她,聲音壓低,竟透出不符年紀的森厲:“我想要季應奇死!”
蘇昭一驚,忙四下張望,并無街坊四鄰注意。
但怕姑娘再口吐些了不得的言語,忙把她拉進了店中。
“你為何想要這人死?”蘇昭問。
姑娘咬牙切齒,眼中充盈著血絲,“因為,他殺了我姐姐,如今,又殺了我恩人撫瑤!”
聽到這,沈硯與季有然交換了下眼神。
沈硯道:“那姑娘的姐姐是何人?”
“大人且聽我講下去。”
姑娘是城郊槐花村人,姓尤,家中困苦,有一個姐姐。
她爹極為重男,娘又生了她這一胎女娃后,還未出月子便被她爹整日追打,受不住跑離了家。
從小她連個名字都沒人起,一直被叫二丫。
娘走了,爹的怒火便盡數傾投到姐妹倆身上,尤其是喝過酒后。
每到這時,都是姐姐擋在她身前,有時打完一兩天下不了地,身上沒有一處好皮。
誰料爹酒后在外逛蕩,竟跌進塘里,摔傷右腿,只能每天在炕上哀嚎。
家中一粒米都剩不下,姐姐為了養活她和爹,只身去了城里,不到兩天,就找到了個在琴行的工。
姐姐本是干的雜役,可不知是耳濡目染,還是天生對音律敏通。
一日琴師用松香給琴弦擦拭后,撥弦試音,姐姐竟脫口道這香許是擦得過了,音有些阻塞。
琴師驚詫,問姐姐可曾學過琴藝,姐姐連連搖頭。
琴師又試了幾音,她都對答如流,琴師惜才,當下與行主商議收姐姐在身邊,若試煉過關,便收為門徒。
那段時日姐姐總是很快活,給她講京里繁華鬧市,講琴行衣香鬢影的客人們,講琴音精妙,給她看松香脂塊。
還說琴師聽聞她姐妹二人都沒像樣名字,答應等正式拜師時便選字親取。
也會悄悄數著掙來的銅板跟她說,再攢攢,就給她買好多好多吃穿,再攢攢,就夠爹索要的彩禮錢。
說到這,姐姐臉上緋紅。
那時姐姐和李業,也就是如今邱寶的哥哥李建,從小情定,只是爹定了個高昂的禮數。
李家只有一個盲眼孤母,李建沒日沒夜做工,加上姐姐的份兒,再過些年便能添夠。
姐姐的身上也總是帶著松香,每晚在爹的嚎鳴里,姐姐一邊拍她,一邊給她哼著琴曲,松香陣陣,她便會沉沉安睡。
然而沒多久,姐姐臉上不再盡是喜色,而是染上一層愁容,說是店里遇見個難纏的客,常常公然調戲。
據說出身顯貴,店主都只能瑟縮。
她道:“姐姐,不行咱們告訴李家大哥!”
以前爹動手狠了,只要李建聽得,總會沖來回護。
姐姐搖頭,“萬不能說與他。”
然而意外還是突生。
那夜她在門口蹲等姐姐,卻遲遲未歸,于是沿著必經的小徑去尋。
遠遠看見地上重疊的兩道人影,下面的那個衣衫色澤分明是姐姐!
她驚惶撲去,卻見姐姐綿軟癱臥,衣衫凌亂,沒了聲息。
俯在其上的男人抬臉,眉上一顆紅痣。
他神色無異道:“這是你姐姐?她突感不適暈了過去,我路過發現,她呼吸不暢我才解她衣衫,你家在哪兒,我幫你送回去。”
她那時太過驚懼,又因不諳男女之事,也就沒能思量出這番話的荒謬,當真帶他到了家中。
他托抱起姐姐,還好心將姐姐衣衫拂整,又將姐姐脖頸上的絲絹系牢。
爹已睡去,那男人說自己對此處不熟,讓她趕緊去尋郎中,自己在家看守。
她見姐姐面色灰白,不敢耽擱,連忙去尋村醫。
等拽著村醫回來,一推門,姐姐卻已懸于梁下,裙擺飄蕩。
那人不見了蹤影。
腦內似被點通,從驚嚇中驟然醒悟。
聲音卡在嗓中,她跌坐在地,連呼吸都梗住。
回神就要向外爬,她要去尋李家大哥,去尋很多人,她要掘地三尺將那人找出。
然而,頭頂卻重重挨了一棍。
她恍惚回頭,竟看見爹猙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