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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藍布衫與糖紙課

老藤椅在槐樹下吱呀作響時,外婆的藍布衫總跟著風擺輕輕搖晃。那是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衫,領(lǐng)口和袖口磨出毛邊,卻永遠干凈平整,左襟第二顆布紐扣旁,還縫著個拇指大的布兜——后來我知道,那是專門用來裝糖紙的。

“小穗,來瞧瞧外婆今天變啥戲法。”外婆的聲音帶著槐花蜜似的甜,布滿皺紋的手往布兜里一探,竟捏出張透亮的糖紙。陽光穿過糖紙落在我手背上,立刻開出朵橙紅色的花——那是橘子糖的糖紙,邊緣燙著細密的鋸齒紋,對著光看,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橘子”兩個字,像藏在云層里的太陽。

母親那時才九歲,總愛趴在外婆膝頭看她變“魔術(shù)”。外婆說,每一張?zhí)羌埗际菚f話的小妖精,得先聽懂它們說什么,才能把它們收服。她教母親把糖紙平鋪在青石板上,用碎瓷片壓著四個角,等糖紙服服帖帖了,就用毛筆蘸著鍋底灰調(diào)的墨水,在糖紙背面寫上字。“看,這是‘天’,天上有云有太陽;這是‘地’,地上長草長莊稼。”外婆的毛筆尖在糖紙上游走,墨水滲進紙紋里,變成歪歪扭扭的黑線條,母親的指尖跟著筆畫輕輕摩挲,糖紙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在小聲念著什么。

家里的糖紙漸漸多起來,外婆用棉線把它們串成串,掛在窗戶邊上。風一吹,紅的綠的黃的糖紙就嘩啦啦響,陽光透過糖紙,在土墻上灑下斑斕的影子。母親最喜歡奶糖的糖紙,乳白色的底子上印著淡藍色的花紋,外婆在背面寫了“娘”“女”“家”。母親把糖紙貼在胸口,說等攢夠一百張,就能給外婆換件新的藍布衫——可直到外婆去世,她也沒攢夠。

二、母親的糖紙可會發(fā)光

我記事時,母親的木箱底藏著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泛黃的糖紙。那些糖紙大多邊角發(fā)毛,顏色也淡了,唯有外婆寫的字還清晰,像褪了色的花瓣上落著的黑蝴蝶。母親第一次打開鐵皮盒時,陽光正好照在她臉上,她指尖劃過“天”“地”兩個字,忽然抬頭沖我笑:“小穗,媽教你認糖紙字好不好?”

那時的母親總穿著藍布衫,不過比外婆的新些,領(lǐng)口繡著細白的花邊。她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把糖紙鋪在石桌上,用玻璃片壓著——這是跟外婆學(xué)的,說糖紙怕皺,一皺就不肯好好說話了。“你看這張,”她拿起張紅色的糖紙,背面歪歪扭扭寫著“花”,“外婆說,花要開在土里,所以‘花’字下面有個‘土’。”她的手指在糖紙上畫著筆畫,指甲蓋蹭過紙紋,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外婆當年的毛筆尖在跳舞。

我最喜歡看母親變“魔術(shù)”:她把糖紙折成小船,讓我對著陽光看,船身上的字就變成會動的影子,飄在墻上。“小穗真棒,這么快就認識‘水’了。”她把糖紙小船放進我的掌心,藍布衫的袖口蹭過我手背,帶著肥皂的清香味。那時的糖紙課是每天最期待的時光,母親會把攢了好久的水果糖分給我,看我吃完糖就忙著收集糖紙,眼睛笑得像月牙——她好像忘了,家里的雞還等著喂食,灶上的粥還冒著熱氣。

三、藍布衫的褶皺里藏著烏云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母親的藍布衫上多了褶皺。父親去鎮(zhèn)上打工后,家里的擔子全落在她肩上:天不亮就得去田里澆水,回來要喂豬喂雞,還要給我和弟弟做鞋補衣。她的鐵皮盒漸漸落了灰,糖紙課從每天一次變成三天一次,后來半個月也難得上一回。我抱著攢了半本的糖紙去找她,總看見她蹲在門檻上納鞋底,眉頭皺得緊緊的,針尖穿過布底時發(fā)出“噗噗”的響聲,比糖紙的沙沙聲重多了。

“沒看見我忙著嗎?”有回我把糖紙遞到她眼前,她突然提高了嗓門,針尖差點戳到我的手,“整天就知道玩糖紙,能當飯吃嗎?”我嚇得往后退,糖紙從手里滑落到地上,母親卻沒像以前那樣彎腰撿,只是盯著我手里的糖紙嘆口氣:“小穗啊,你得好好讀書,別像媽一樣,一輩子困在這窮村子里。”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聽見母親在堂屋翻鐵皮盒的聲音。她輕輕哼著歌,和外婆以前哄我睡覺時哼的調(diào)子一樣,可哼著哼著,聲音就啞了。我從被子縫里往外看,看見她對著煤油燈擦糖紙,眼淚滴在“娘”字上,把墨水暈開了一小塊——那是外婆寫的“娘”,母親說過,看見這個字就像看見外婆的藍布衫。

后來母親重新開始教我識字,卻不再用糖紙折小船,也不再對著陽光變影子。她把糖紙整齊地貼在硬紙板上,用鉛筆在背面描字,讓我一筆一劃跟著寫。“‘人’字要寫得端正,像站得直直的人。”她的鉛筆尖敲著紙板,藍布衫的袖口蹭過我的手背,卻沒了以前的肥皂香,只帶著淡淡的汗味。有回我寫錯了“天”字,把兩橫寫反了,她突然摔了鉛筆,聲音里帶著我聽不懂的火氣:“這么簡單的字都記不住,你外婆要是看見,得多失望!”

我攥著被揉皺的糖紙躲到槐樹下,看風把糖紙吹得嘩啦啦響。那些曾經(jīng)會發(fā)光的糖紙,現(xiàn)在變得皺巴巴的,背面的字也被我的眼淚泡得模糊。母親的藍布衫在廚房里飄來飄去,像片被風吹亂的云,再也沒了外婆當年的溫柔模樣。

四、糖紙里的陽光永遠不會滅

外婆去世那年,母親翻出她的藍布衫,在衣角里發(fā)現(xiàn)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糖紙。那是張奶糖的糖紙,乳白色的底子上,外婆用紅筆寫著“穗”——我的名字。母親把糖紙貼在臉上,哭得渾身發(fā)抖,我看見她藍布衫的領(lǐng)口,不知什么時候也磨出了毛邊,像極了外婆當年的那件。

“你外婆說,糖紙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每一張都帶著福氣。”母親把糖紙遞給我,指尖輕輕劃過“穗”字,“她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這張?zhí)羌垼f要等你長大了,教你認自己的名字。”我這才知道,母親那些突然的嚴厲,那些沒說完的話,原來都藏在糖紙的褶皺里——就像外婆把對母親的期望,藏在每一張寫了字的糖紙里。

后來我離開村子去鎮(zhèn)上讀書,母親把鐵皮盒塞進我的書包,里面除了舊糖紙,還有張新的——她用彩色鉛筆在上面畫了太陽,背面寫著“加油”。每次想家時,我就拿出糖紙對著陽光看,那些褪了色的字突然就亮了起來,像外婆的藍布衫在風中搖晃,像母親年輕時笑著給我折糖紙小船。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會在她吃完糖后收集糖紙,用彩筆在背面畫可愛的圖案,寫簡單的字。當她把糖紙舉到陽光下,看影子在墻上跳舞時,我總會想起外婆的老藤椅,想起母親藍布衫上的褶皺,還有那些藏在糖紙里的、關(guān)于愛與傳承的故事。原來有些東西,哪怕被生活磨出了褶皺,哪怕被歲月染黃了顏色,只要輕輕對著陽光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永遠不會滅的陽光——那是外婆的耐心,是母親的期待,是一代又一代藏在糖紙課里的溫柔。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母親當年的嚴厲,不過是把外婆給她的愛,換了種模樣給我。就像藍布衫會舊,糖紙會褪色,但那些寫在糖紙上的字,那些藏在褶皺里的牽掛,卻會跟著陽光,永遠留在心里。每當風起時,我仿佛又聽見槐樹下的糖紙在沙沙作響,看見外婆和母親的藍布衫在風中輕輕搖晃,她們的聲音混在一起,說:“小穗啊,糖紙要攢夠了,才會變成照亮前路的光啊。”

而我知道,這束光,早就種在了心里,從外婆的藍布衫,到母親的鐵皮盒,再到我手里的彩色糖紙,它從來沒有滅過,只會跟著時光,一代又一代,一直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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